「噢!
3月
5日——這非常合適!」奧列格振奮了起來。「這很有好處。」
「您總算明白了這對您有好處。可您爭辯了多少次!」
其實是她不明白。賠,算了。
於是他把內衣袖子捲到胳膊肘以上,讓右臂放鬆,擱在身旁。
的確,對於他這樣老是存着戒心處處留神的人來說,最大的輕鬆就在於把自己交給信得過的人。現在他知道,這個態度和藹、几乎同空氣一樣輕盈的女人,每一個動作都經過深思熟慮,都輕手輕腳,決不會出什麼差錯。
所以他躺在那裡,彷彿是在休息。
天花板上一大塊淡淡的、像花邊似的光影,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圈。就連這個不知由什麼反射過來的光影,此刻也使他感到親切,為這一整潔、安靜的房間增添了一種裝飾。
而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卻循詐地從他靜脈裡抽出了幾毫升的血,搖動離心機,倒在分成四格的盤子裡。
「為什麼要分成
4格?」他問這話僅僅由於一輩子都習慣于到處問長問短。其實,此時此刻他甚至懶得弄清楚到底是為什麼。
“一格是為了確定相容性,
3格是為了核對血型。以防萬
「如果血型符合,何必還要確定相容性?」
「那是要看病人的血清同獻血者的血會不會凝結。這種情形很少,但是不等於沒有。」
「原來如此。可為什麼要轉動呢?」
「為了剔除紅血球。您倒是什麼都想知道。」
當然,不知道也可以。奧列格望着天花板上漸漸變得隱約可見的光影。世上的事不可能全知道。無論怎樣,到死的時候還是個傻瓜。
頂着白色冠冕的護士把
3月
5日的那瓶血漿倒過來固定在架子的夾錯上。之後她把一個小枕頭墊在奧列格的胳膊肘底下,用一條紅色的橡皮止血帶紮在他臂肘的上方並開始繞緊,一邊以日本式的眼睛注視着,看緊到什麼程度算是夠了。
奇怪,他剛纔怎麼會覺得這姑娘身上有什麼謎。其實什麼謎也沒有,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姑娘罷了。
漢加爾特拿着注射器走了過來。注射器是一般的那種,裏邊裝有透明的液體,然而針頭卻不尋常:它不是針,而是一根細管子,末端呈三角形。當然呷,管子本身倒沒什麼,只要不把它往你身上插。
「您的靜脈可以看得很清楚,」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對他說話,其實卻顫動着一邊的眉毛在尋找。接着,她使勁把那可怕的針頭插了過去,似乎可以聽到皮膚破裂的聲音。「瞧,已經好了。」
這裡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為什麼用橡皮帶繞在臂肘上方?為什麼注射器裡有水一樣的液體?可以提出來問,也可以自己動動腦筋想:大概是為了不讓空氣衝進靜脈,也為了不讓血液衝進注射器。
其時針頭還留在他的靜脈裡,止血帶由放鬆到解除,注射器被巧妙地拔去,護士把輸血裝置的端頭在小盤上面甩了幾下,把最初的幾滴血甩掉,於是漢加爾特就把這個端頭代替注射器接在針頭上,就這樣一手按住,一手將上面的螺絲稍稍旋鬆。
在這個裝置稍粗的一截玻璃管裡,一個接一個的氣泡開始慢慢地穿過透明的液體升起。
隨着氣泡的上升,問題也一個接一個地冒出:為什麼用這樣寬的針頭?為什麼把血甩掉?這些氣泡又說明什麼?然而,只有傻瓜才會提出這麼多問題,叫一百個聰明人也來不及回答。
如果要問,他倒是想問問別的事情。
房間裡的一切都似乎呈現出節目的歡快,天花板上的這個淡淡的光影尤其如此。
針頭得一直那麼插很久。瓶子裡血液的水平几乎看不出在降低。一點也沒降低。
「您還有事情要我做嗎,我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日本姑娘模樣的護土婉轉地問,同時又注意聽自己的聲音。
「沒有了,沒有事情要做,」漢加爾特輕輕答道。
「那我這會兒想出去一下……半個小時,可以嗎?」
「我倒是沒有事情要您做了。」
於是這護士頂着白色的冠冕一溜煙似地跑了出去。
屋裡剩下了他們倆。
氣泡緩緩地上升。但該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碰了一下螺絲,氣泡也就不再升起來了。一個也沒有了。
「您把它關了?」
「是的。」
「為什麼關上了?」
「怎麼,您又想知道?」她微微一笑。但這笑帶有鼓勵的意思。
換藥室裡非常安靜——老式建築的牆壁,門也厚實。說話只須略高於耳語聲就行了,簡直可以把話像呼氣一樣不費力地吐出去。他們就是想這樣交談。
「是啊,都怨這可惡的性格。老是想知道得更多,超過限度。」
「只要還想知道,那就不錯了……」她說。她的嘴唇對於說出的話從來都不是無動于衷的。它們以極其微小的動作——以左右兩邊不一樣地扭曲,以稍稍撅起、微微牽動去加強併進一步闡發所要表達的思想。「在輸了最初的
25毫升以後,應當暫停一段時間,觀察一下病人的感覺。
」她的一隻手依然按着緊挨針頭的那個端頭。她帶著微微綻開的笑容,和藹地彎身俯視他的眼睛,仔細檢查:「您自己感覺怎麼樣?」
「眼前這個時候覺得很好。」
「說『很好』是不是過分了?」
「不,的確很好。比『好』還好得多呢。」
「有沒有覺得發冷,嘴裡不是滋味?」
「沒有。」
瓶子、針頭和輸血——這是使他們連接在一起的共同工作,工作對象似乎是第三者,他倆正在同心協力地對其治療,並且想把他治好。
「那不是眼前這個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