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女醫生是新來的,護士則是這兒換藥室的,不過奧列格跟她沒打過交道。護土可說是個小姑娘,但個子挺高,膚色有點兒黑,眼睛的輪廓有點像日本人。她的頭髮梳成一種極其複雜的樣式,護士帽也罷,甚至三角巾也罷,都無法將這髮型遮住,因此,這座發塔上的每一道飛檐,每一終捲髮都被耐心地用一條條綢帶綳了起來,這就是說,她大約需要提前
15分鐘上班才來得及纏好。
這一切跟奧列格全不相干,但他頗有興趣地端詳她那白色冠冕,竭力想像這姑娘除去了綳纏的綢帶髮式是什麼樣兒。這裡的主要人物就是這位女醫生,必須跟她鬥,毫不遲疑地提出異議,找藉口推托,可他卻在打量眼睛輪廓像日本人的姑娘,耽誤時間。跟任何年輕女子一樣,僅憑年輕這一點,她身上就包含着一個謎,每一走步都帶有這個謎,每一迴首都意識到這個謎。
其時科斯托格洛托夫的手臂已被一條黑蛇似的橡皮管紮緊,測量的結果表明,血壓是適宜的。
他正欲開口說出不同意輸血的下一個理由,忽然門口有人來叫女醫生去接電話。
她愣了一下,走了出去。護士把黑色的橡皮管裝進了匣子,而奧列格還是那麼臉朝上躺着。
「這醫生是從哪兒來的,嗯?」他問。
這姑娘聲音的旋律也都跟她內涵的謎有關,她也感覺到這一點,所以一邊傾聽自己的聲音一邊說:
「從輸血站來的。」
「可她為什麼把陳血拿來?」奧列格想從這姑娘那裡哪怕是探探口氣。
「這不是陳血,」姑娘平穩地轉過頭去,頂着冠冕在室內走。
這姑娘完全有把握地認為,凡是她需要知道的她都知道。
也許,這的確是如此。
太陽已轉到換藥室這一邊。雖然陽光並不直接射到這裡來,但兩扇窗子被照得十分明亮,還有一部分天花板被投上了不知由於什麼東西而反射過來的一大片光影。屋子裡很亮堂,而且整潔、安靜。
獃在這屋子裡倒是不錯。
奧列格看不見的那扇門開了,但進來的是另一個人,不是剛纔的那個女醫生。
來者几乎沒有發出囊囊的腳步聲,沒有用鞋跟跺地的輕重會顯示自己的個性。
不過,奧列格卻猜到了。
除她以外,沒有別人這樣走路。這屋子裡就缺少她,只缺她一個人。
感加!
是的,是她。她進入了他的視野。她是那麼自然地走了進來,彷彿剛從這裡出去了一會兒。
「您這是到哪兒去了,感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奧列格露出了笑容。
他沒有大聲嚷嚷,而是輕輕地、高興地問了這麼一句。他也沒有試圖坐起來,雖然沒有被縛在檯子上。
屋子裡變得徹底明亮、整潔、安靜了。
薇加自有自己的問題要問,也是笑眯眯地說:
「您在造反?」
但此時奧列格反抗的意圖已經消失了,反而為躺在這檯子上感到自在,你還不大容易把他就那麼趕走呢,他回答說:
「我?……不,該造的反已經反過了……您到哪兒去了?一個多星期了。」
她站在他身邊,一個字一個字地分開來說,彷彿在向一個頭腦遲鈍的學生口述不習慣的生字:
「我去建立了幾個腫瘤防治站。從事抗癌宣傳。」
「是什麼下基層嗎?」
「是的。」
「以後還要去嗎?」
「暫時不去。您是覺得不舒服嗎?」
這雙眼睛裡洋溢着什麼呢?從容不迫的神情。關懷的神情。尚未得到證實之前最初的憂慮神情。總之,這是一雙醫生的眼睛。
但除了這一切,這雙眼睛還是淡咖啡色的。就是一杯咖啡裡兌進兩指深的牛奶後的那種顏色。不過,奧列格很久沒有喝過咖啡了,連顏色也不記得了,可這雙友好的眼睛卻怎麼也不會忘!可以說,這是老朋友的眼睛!
「不,沒什麼,不要緊。大概是我曬太陽曬過頭了。坐著坐著,差點兒睡着了。」
「您怎麼能夠曬太陽呢!腫瘤切忌加溫,難道您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我以為指的是不能用熱水袋呢。」
「可是更不能曬太陽。」
「這就是說,黑海的海濱浴場是不准我去的接?」
她點了點頭。
「生活啊…哪怕把流放換成去諾裡爾斯克也行。」
她聳了聳肩膀。這不僅超出了她的能力所及,而且也超出了她的理解所及的範圍。
這會兒就該問她:為什麼您說已經出嫁了…難道沒有丈夫——是一種屈辱嗎?
然而他問的是:
「您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什麼?」
「為什麼不遵守我們的協議。您答應過,要親自給我輸血,不交給任何實習生來做。」
「她不是實習生,相反,她是專家。專家們來的時候,我們沒有資格插手。不過她已經走了。」
「怎麼走了?」
「給叫去了。」
懊,走馬燈!要擺脫走馬燈,還得靠走馬燈。
「這麼說,現在由您來管了?」
‘堤的。不過您說的陳血是怎麼回事?”
他一擺腦袋指給她看。
「這血不是陳血。但這不是要給您輸的。您要輸
250毫升。這才是給您的。
」蔽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從另一張小桌子上取來一隻瓶子讓他看。「您看上面的標籤,仔細檢查一下。」
「說真的,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是可惡的生活把我搞成這樣的:對誰也不相信,對什麼都要自己檢查。可是您以為,在不需要檢查的時候我不高興嗎?」
他說這話時是那麼疲勞,似乎已奄奄一息。然而,他不能完全不讓他那善於觀察的眼睛去核實一下。結果他看到標籤上寫着:「A型——伊·列·雅羅斯拉夫采娃——
3月
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