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頁
可是要我對主治醫生拿出倔勁來就比較困難,那是為什麼?因為她態度非常溫柔。(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您似乎曾經對我解釋過「軟話折骨」這句成語的來源。請您再給我提示一下!)她不僅從來不嚷嚷,連皺眉頭似乎也不知怎麼個皺法。如果她要開什麼與我的意願相違背的針藥,自己就低下頭去,垂下眼光。
於是不知為什麼我就會讓步。有些細節我跟她不便討論,因為她還年輕,比我小,有的事情不便于向她刨根問底。順便說說,她模樣很討人喜歡。
是的,她書生氣十足,對他們那套一成不變的治療方法深信不疑,我無法使她改變觀點。總之,誰也不願屈尊跟我討論這些方法,誰也不願讓我充當富有理智的盟友。我不得不留。心聽醫生們的談話,用猜想去補充他們沒有說出的內容,設法弄到幾本醫書——通過這樣的辦法把情況搞清楚,使自己心中有底。
儘管如此,要作出決定還是很困難:我該怎麼辦?怎樣做才對?醫生經常摸我的鎖骨上方,說那裡會發現轉移,可這有多大可靠性呢?他們一再用成千上萬的愛克斯光線單位向我轟擊是為了什麼呢?真的是為了防止腫瘤重新生長嗎?還是以防萬一,打上
5倍、
10倍的保險係數,就像架橋一樣?還是沒有知覺、機械執行指示而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則就會失業?但我是能夠擺脫的!我是能夠衝破這個框框的,只要把真實情況告訴我!……
可他們什麼也不說。
我本來早就會跟他們閙翻,一走了之,但那樣他們就不會給我出具證明。而證明對一個流放者來說是多麼需要啊!簡直是命根子!也許明天監督官或保安員就會把我流放到再遠
300千米的沙漠裡去,可是有了證明我就可以賴着不走,因為證明上會寫着:需要經常觀察、治療。這就請您原諒了,長官!作為一個老犯人,豈能放棄醫生出具的證明?這是不可思議的。
這就意味着,又得耍花招,弄虛作假,欺騙、拖延,一輩子都這樣實在膩味!…小IW 便提一下,由於耍花招太多,疲于應付,結果也幹出了蠢事。我請你們給我寄來的鄂木斯克那位化驗員的信,就給我自己招來了不少麻煩。我把信交出去了,結果他們拿去跟病歷釘在一起,後來我才明白,在這件事上我被騙了:現在他們正放手對我進行激素療法,而本來他們好像還有所懷疑。)等我拿到了一紙證明,就不吵不閙、和和氣氣地離開這裡。
回到烏什一捷列克以後,為了使腫瘤不向任何部位轉移,我還要用伊塞克湖的草報把它制住。用劇毒治病似乎包含着一種浩然正氣,因為毒藥不用佯裝成無害的藥物,它就那麼直言不諱:「我是毒藥!請您當。心!要麼別用,要麼您就冒險!」這樣,我們就知道自己在迎接什麼。
要知道,我並不要求長命百歲!何必想得太遠呢?……我的生活,時而一直在看守的監視下,時而一直在病痛的折磨下,現在我只想在兩者都沒有——既沒有看守監視,也沒有病痛折磨的情況下多少過一陣子,這是我的最高理想。我既不要列寧格勒,也不要裡約熱內盧,我只希望回到我們那偏僻的小地方,回到我們的烏什一捷列克。夏天快到了,我希望今年夏天能睡在星空下的行軍床上,這樣,夜裡醒來就能根據天鵝星座和飛馬星座的位移知道已是幾點鐘了。只希望這一個夏天能這樣度過,能看到星星,而不是看到被探照燈照亮的夜空,而以後哪怕永遠不再醒過來也行。
對了,尼古拉·伊萬內奇,我還想跟您一起(當然,也帶上茹克和托比克),在炎熱消退了的時候,沿著草原上的小路走到楚河那兒去,在水較深、沒到膝蓋的地方,坐到沙底上,讓兩腿順流而放,就這樣久久地坐在那裡,動也不動,跟對岸的蒼資競賽。
我們的楚河不流入任何湖海大川。這條河在沙漠中結束生命!一條河,不匯入任何水域,把自己最好的水和最好的動力就那麼一路分送給萍水相逢的朋友們——這豈不是我們囚犯生活的寫照!我們注定什麼也幹不成,注定只能背着惡名從這個世界悄然消失,但我們所有最好的東西,猶如我們還沒有乾涸的一片水面,我們所留下的全部紀念就是通過見面、交談、幫助這類方式互相捧給對方的一掬水。
流入沙漠的河卜…但就連我這最後的一段水面醫生們也想剝奪。不知憑什麼權利(他們從未想到過問問自己有沒有權利),他們未經我同意就代替我決定採用一種可怕的療法——激素療法。這簡直是一塊燒紅了的鐵,只要用它去燙人一次,就會把人變成一輩子殘廢。而這種事情在醫院的日常生活中竟是那麼司空見慣!
有一個問題,過去我早就思考過,而現在尤其如此:生命的最高價值究竟是多少?到底為它該付出多少代價,而付多少便不可以?照學校裡所教的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這生命對人只有一次。」這就是說,要不惜任何代價抓住生命……勞改營幫助我們之中的許多人認識到,出賣、陷害孤立無援的好人——這樣的代價太高,我們的生命不值那麼多。說到奉承、拍馬、撒謊,營裡的人有意見分歧,有人說這代價還可以忍受,也許是那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