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頁
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流入沙漠的河
親愛的葉連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尼古拉·伊萬諾維奇!
你們能夠想像這是在哪兒和有着怎樣不可思議的情景嗎?窗戶上裝有鐵柵(誠然,僅僅裝在樓下的窗上,是防盜賊的,柵欄設計成圖案式的——有如從一角射出來的光線,也沒有護窗板)。一個個房間裡排着被縟齊備的床鋪。每張床上有一個嚇得不知所措的人。一清早就供應一份定量分配的食品,還有糖和茶(不同的是另外還有早餐)。
上午大家都沒精打采,沉默不語,誰也不願跟誰說話,可是到了晚上便閙哄哄了,興緻勃勃地討論這討論那。爭論的問題包括要不要打開通風小窗,誰的病情會好轉,誰的病情會惡化,撒馬爾罕的清真寺有多少磚頭。白天,人們被單獨「提去」跟主管人員談話,接受治療,跟家屬會見。下棋的下棋,看書的看書。
也有人來送東西,收到東西的愛不釋手。有時會給誰開一點補充營養品,不過,不是犒賞告密者(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我自己就得到補充營養品)。有時來查鋪,把私人的東西拿走,因此不得不把它們藏起來,還得為散步的權利而鬥爭。洗澡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同時也無異於一場災難:爐子熱不熱?水夠不夠?發給什麼內衣?最可笑的莫過于新來的入,他剛被帶進房間的時候,就會提出種種幼稚的問題,對於等待着他的是什麼命運還沒有概念……
怎麼樣,你們猜到了嗎?……你們一定會說我在胡謅,因為如果說是中轉監獄吧,又怎會被縟齊備?說是偵訊監獄吧,又為什麼沒有夜間提審?估計這封信會受到烏什一捷列克郵局的檢查,所以我不再做其他的分析了。
就是這樣的生活我在癌症樓裡已度過了
5個星期。有時候我覺得似乎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裡,而且沒有盡頭。最苦惱的事情是,我得無限期地蹲下去,直到有了特釋證明。(可是監督處開的許可證只有
3個星期,嚴格地說我已經超期了,可以指責我是逃跑。
)什麼時候讓我出院,他們根本不說,一點口風也不透露。顯然,根據醫療指示,他們必須從病人身上搾取可以搾取的一切,直到血完全「不中用」了的時候才肯放他出院。
而我的情況是:經過兩個星期的治療以後我一度產生的那種返回生活的喜悅心情,也就是你們上一封來信中稱為「亢奮」的狀態,現在已完全消失無蹤了。我非常後悔,當時沒堅決要求出院。在對我的治療中,一切有益的部分都結束了,現在開始的只會有害。
我每天要有兩次被愛克斯光照得發昏,每次
20分鐘,
300個「單位」,雖然我早已忘記了離開烏什一捷列克時的那種疼痛,但卻嘗到了照射後惡。心的滋味(也有可能是打針引起的,反正各種因素湊在一起)。五臟六腑似乎都要變成碎片了!煙當然戒掉了,是自己不想抽了。這種難以忍受的狀態使我散步也不成,坐也坐不穩,只找到了一種比較好受的姿勢(此刻我就是保持這種姿勢在給你們寫信,因而用的是鉛筆,字寫得也歪歪扭扭):不墊枕頭,朝天仰臥,腿稍稍抬起,腦袋甚至略略從床沿下垂。
當你被叫去接受照射時,走進充滿「愛克斯光味兒」的器械室,簡直會擔心馬上就要嘔吐。本來,施黃瓜和泡菜還能抑制這種噁心的感覺,但是,不用說,這種東西不論在醫院裡還是在整個醫療中心,都是找不到的,而病人又不准走出大門。有人說,那就讓家屬給你們帶點來。家屬卜…眾所周知,我們的家屬在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原始森林裡像野獸似的在用
4條腿爬!一個可憐的囚犯能有什麼辦法呢?於是我就穿上靴子,用軍用皮帶把病號服攔腰一束,躡手躡腳地向醫療中心圍牆的一個半塌的地方走去。
在那裡設法邁出去,然後越過鐵路,
5分鐘的工夫就到了市場上。無論是在市場附近的小衚衕裡,還是就在市場上,我的模樣都沒有使任何人感到驚訝或發笑。從這一點我看到我國人民精神之健康,他們對任何事物都習慣了。我在市場上走來走去,皺着眉頭討價還價,恐怕只有老班房才善於這樣(面對著白皙嫩黃的肥鷄,會帶著很重的鼻音問:「大嬸兒,你這患疾病似的小鷄兒要多少錢?」)。
我能有多少錢呢?而這點錢又來之何易?……
我的爺爺曾經說過:「省一個戈比,能保住一個盧布;而省一個盧布,則能保住一條命。」我的爺爺可真聰明。
我什麼胃口也沒有,單靠黃瓜維持生命。腦袋沉得不得了,有一次暈得差點兒昏過去。當然,腫瘤剩下不到一半了,邊緣也變軟了,我自己勉強能摸到它。不過與此同時血液受到了破壞,他們給我吃一種特殊的藥,以增加白血球(這大概又要使別的什麼受到破壞!)。
而「為了激發白血球的產生」(他們就是這麼明說的!),他們想給我注射……牛奶!簡直是野蠻透頂!何不給我就那麼端一杯新鮮牛奶來!說什麼我也不讓他們打這樣的針。
他們還揚言要給我輸血。我也不肯。好在我的血是A型,難得有這種血漿送來。
總的說來,我跟放射科主任的關係非常緊張,沒有一次見面不爭吵。這個女人可真嚴厲。最近一次她觸摸我的胸脯,斷言說「沒有人造雌酚反應」,指責我逃避打針,欺騙她。不用說,我表示憤慨(可事實上我當然是欺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