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蜷着腿用膝蓋頂住胸口,怎麼也找不到一種合適的姿勢;他的腦袋已經不是倒在枕頭上,而是擱在床架子上了。他呻吟不已,聲音極其微弱;從他那扭歪的臉的表情和抽動可以看出他疼痛難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轉過臉也不再去看他,把腳伸進拖鞋裡,開始心不在焉地察看自己的床頭櫃,一會兒把放滿食品的底櫃的小門打開又關上,一會兒把上面那擺着梳洗用品和電動刮臉刀的小抽屜拉出來又推進去。葉夫列姆把兩臂十指交叉在胸前,依然走動着,偶爾會像針扎似地打個寒顫,此時他口中唸唸有詞,彷彿是在超度亡魂:“這就是說,我們的事兒很糟糕……十分糟糕……」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背後傳來不太響的啪啦一聲。
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臉去,因為脖子的每一次動彈都會引起疼痛,於是他看到,原來這是他那個強盜相貌的鄰居看完了書,把封面拍了一下,拿在一雙粗糙的大手裡玩味。深藍色封面和同色的書脊上斜印着燙金已暗淡無光的作者簽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辨別不清那是誰的簽名,卻也不願意向這號人打聽。他心裡給這位鄰居起了個外號——啃骨者。
這很貼切。啃骨者陰鬱的大眼睛望着那本書,肆無忌憚地向整個病房大聲宣佈:「要不是焦姆卡從柜子裡挑出了這本書,那就很難相信,這書不是故意扔給我們看的。」
「什麼,焦姆卡?什麼書?」靠門那張床上的少年接話問了一句,他也在看書。
「哪怕搜遍全城,大概也甭想找到這樣一本書。」啃骨者看看葉夫列姆又寬又扁的後腦勺(由於不便而許久未理的頭髮已經扎進了繃帶),又看看他那緊張的臉。「葉夫列姆!別嘟呶了。把這本書拿去看看吧。
」
葉夫列姆停了下來,像頭公牛,莫名其妙地望了一眼。
「還看書幹嗎?我們大家很快就要完蛋了,看書幹嗎?」
啃骨者的疤痕牽動了一下:
「正因為我們很快就要完蛋,所以你要趕緊讀。賠,拿去。」
說著他就把書向葉夫列姆遞過去,但對方並未跨步來接:
「讀起來太花時間。我不想讀。」
「你不認得字還是怎麼了?」啃骨者不過是勸勸而已。
「我——可說是很有文化哩。就我所需要的方面來說,我的文化足夠用的了。」
啃骨者在窗檯上摸到了鉛筆,並打開書的末頁,從目錄上選了幾篇做了記號。
「用不着擔心,」他哺哺地說,「這裡都是些小故事。瞧,就這幾篇,你先試試看。再說你,成天嘟嘟峨呶,真讓人心煩。拿去讀吧。
」
「我葉夫列姆什麼也不擔心!」他接過書,扔到了自己床上。
年輕的烏茲別克人艾哈邁占拄着單拐從門口一瘸一跛地走過來。他是病房裡最樂觀快活的人。他宣佈說:
「拿起小勺準備戰鬥!」
爐子旁邊那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也活躍起來了:
「弟兄們,晚飯送來了!」
把托盤托得高過肩頭的一個穿白罩衫的送飯女人出現了。進門後她把托盤端在面前,依次走到一張張床的跟前。除了靠窗那個疼痛難忍的小伙子,所有的病號都起來端菜。病房裡每個人都有一隻床頭櫃,只有少年焦姆卡沒有,他跟大骨骼的哈薩克人合用一隻。
這哈薩克人的人中上隆起一個深褐色的痴,沒有包紮起來,十分難看。
不要說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時根本不想吃東西,甚至自己家裡帶來的東西也不想吃,僅僅這晚飯——橡膠皮一樣的麥摻方糕,澆着黃色的果汁——和不乾淨的、柄扭成麻花似的灰色鋁勺的樣子,就又一次使他痛切地感到自己落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而同意進這所醫院也許是犯了一個莫大的錯誤。
這時,除了不停呻吟的那個小伙子,大家都很快就吃了起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把盤子端在手裡,而是用指甲在敲它的邊緣,看看給誰合適。有些人側身坐著,有些人背對著他,而靠門那個小伙子正好瞧見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問道。他說話漫不經心,認為對方該能聽到。
飯勺叮噹作響,但小伙子明白是在問他,所以當即回答說:
「普羅什卡……也就是……普羅科菲·謝苗內奇。」
「拿去。」
「那好吧,可以……」普羅什卡走過來,端起盤子,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琢磨着頜下的硬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裡不算是輕病號。全病房的
9個人中只有葉夫列姆繃著繃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可能要開刀的地方正好也是那個部位。疼得厲害的也只有一個人。再就是那個跟他隔一張床的壯實的哈薩克人,長了個深褐色的痴。
至于那個年輕的烏茲別克人,他雖然拄一根拐棍,但也只是稍稍借助點力。其餘的人外表根本看不出什麼腫瘤,也沒什麼難看的地方,樣子就像健康人。尤其是普羅什卡,他面色紅潤,彷彿是在休養所,而不是在醫院裡,此刻他正津津有味地在舔盤子。啃骨者雖然面色有點發灰,但行動卻很靈活,說話有點放肆,而見了方糕簡直要撲上去似的,因此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腦子裡曾閃過一個念頭:他會不會是裝病,來這兒白吃國家的飯,因為在我們國家病人吃飯不用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