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一個出乎意料、莫名其妙、對誰也沒有用處和好處的堅硬腫瘤,像鈎子拖魚似地把他拖到了這裡,並且扔在這張又窄又小、鐵網吱軋作響、墊子薄得可憐的鐵床上。自從在樓梯底下換好了衣服,告別了親人,上樓走進這個病房,先前的整個生活就彷彿砰然關上了大門,而這裡突出的俗不可耐的生活簡直比腫瘤本身還使人感到可怕。再也不可能選擇令人愉快、得到慰藉的景物看了,而只能看那八個此時似乎跟他平起平坐的沮喪可憐蟲——八個身穿褪了色的、破舊而又不合身的粉紅色條紋睡衣的病人。要聽,也沒有什麼可選擇的了,只能聽這些臨時湊在一起的人的無聊談話,話題與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毫不相干,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倒是寧願命令他們住嘴,特別是脖頸纏着繃帶、腦袋被夾住的那個令人討厭的褐髮鬼。大家總是直呼他「葉夫列姆」,儘管他已不年輕。
然而這個葉夫列姆怎麼也安定不下來,他不躺在床上,也不離開病房,而是心神不定地在病房中間的通道上來回走動。有時他會眉頭緊皺,像被打了一針似地扭歪了臉,捧住了腦袋。然後又繼續走動。他這樣走動一陣之後,正好在魯薩諾夫的床頭停下來,隔着床頭架子把自己那不能彎曲的整個上半身俯向他,探出一張寬闊、陰鬱的麻臉,提示說:
「如今一切都完啦,教授。回不了家啦,明白嗎?」
病房裡很暖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穿著睡衣、戴着繡花小圓帽躺在毯子上面。他整了整金邊眼鏡,以素有的嚴厲眼神盯了葉夫列姆一眼,回答說:
「我不明白,同志,您到底想要我幹什麼?再說,您為什麼要嚇唬我呢?要知道,我並沒問您什麼問題。」
葉夫列姆只是惡狠狠地吭嗤了一下鼻子;
「是啊,你問也罷,不問也罷,反正是回不了家。眼鏡你倒是可以送回去。還有新睡衣。」
說完這番粗魯的話,他便直起不能轉動的半截身子,又在通道上走動起來,真是鬼迷心竅。
當然,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能夠讓他住目和自重的,但要這樣做,此刻他卻缺乏自身素有的意志力,而聽了這個纏着繃帶的魔鬼這番話,他更是地氣了。需要的是支持,可別人偏偏把他往坑裡推。不過幾個小時的工夫,魯薩諾夫就似乎失去了自己的整個地位、功績和未來的宏偉藍圖,變成了只不過是對公斤重的白淨而溫熱的肉體,連明天自己會怎樣都不知道。
大概憂思在他的臉上反映了出來,因為葉夫列姆在這之後的往返走動中有一次停在他對面,已用平和的口氣說話了:
「即使能回家,也獃不了多久,到頭來還是得回這裡。蝦很喜歡人。它要是把什麼人錯住,那就到死也不會放開。」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有精力給予反駁,於是葉夫列姆又繼續走動。這病房裡誰會去制止他!大家都心情沮喪地躺着,有幾個還不像是俄羅斯人。靠另一面牆,由於爐台突出的緣故,只放了
4張床,其中隔着通道與魯薩諾夫腳對腳的一張,是葉夫列姆的床,其餘
3張床上的病號都還很年輕:靠近爐子是一個皮膚黝黑、頭腦簡單的小伙子;一個拄拐棍的烏茲別克青年;靠窗戶那裡,是一個瘦得像縧蟲一樣的青年,他蜷縮在自己的病床上,面色蠟黃,呻吟不停。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這面的一排,左邊躺着的是兩個少數民族病號;接下去,靠門那裡是一個推平頭的俄羅斯少年,個頭很高,正坐在那兒看書;魯薩諾夫右邊靠窗的最後一張床上坐的好像也是一個俄羅斯人,但這樣一位鄰居不會使你感到高興:他長着一副強盜的嘴臉。
他使人產生這樣的印象,大概是因為有一道疤(從接近嘴角的地方開始,沿著左頰的底部几乎一直拐到頸脖);也可能是由於他那蓬亂的黑髮有的朝上豎著,有的向旁邊翹起;又有可能是由於他那總是生硬而粗暴的表情。這個強盜也對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快把一本書讀完了。
天花板下的兩盞電燈已經開着,光度很強。窗外已經變得晦暗。病號都在等晚飯。
「這裡豈不就有一個老頭,」葉夫列姆還在嘮叨,「躺在樓下,明天要動手術。還是在
1942年的時候,就給他切除一隻小蝦,醫生對他說:『沒關係,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懂嗎?」葉夫列姆彷彿是勁頭十足地在說,可是聲音卻讓人覺得似乎是在給他自己開刀。「
13年過去了,他連這家醫院也不記得了,酒也喝,女人也搞——你瞧,一個樂天的老色鬼。
可現在他那只蝦長得那麼大!」葉夫列姆甚至得意地吧瞎了一下嘴,「恐怕要直接從手術台送太平間吸。」「行啦,這些不妙的預言已經足夠了!,他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甩手就轉過臉去,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沒有威嚴,那麼可憐巴巴。大家都默不作聲。還使人心煩的是對面一排靠窗的那個老是翻身的瘦弱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