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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為什麼到尼古拉耶夫去了一趟,而我經常去的只是一個城郊的村莊,那裡有弟兄倆,都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為了過遵守宗教訓誡的生活而遷居于此。有段時期我逢星期天晚上都到一個烏克蘭人的大村莊去,在郊外第一個火車站附近,直到深夜才乘火車回家……我為什麼這樣跑來跑去呢?她感到除了別的原因之外,還有一件隱秘的事是我東奔西跑的目的。我關於希沙基那個女醫生的談話,給她的刺激要比我想象的深得多。從那時起她的嫉妒愈來愈強烈,她竭力掩飾這種嫉妒,但不是任何時候都能掩飾得過去。
這次談話後約莫兩個星期,她一反自己溫和寬厚的常態和少女的性情,突然象最通常的「家庭主婦」一樣,找到一個藉口就狠心地辭退了那個服侍我們的哥薩克女傭人。
「我知道得很清楚,”她不高興地說,“你心裡不痛快,當然羅,這匹『小母馬』的蹄子在屋裡象你所說的『踏踏』該有多好。它有那麼好看的踝骨,那麼亮的斜眼睛!可是你忘了,這匹小母馬多撒野,多任性,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非常坦率地說: 「你怎麼能對我多疑呢?我看著你這只舉世無雙的手就想:為了這隻手我不要世上一切美人!但我是詩人,藝術家,而任何藝術,照歌德的話說都是感性的。」
二十七
八月,一天傍晚,我曾到那兩位托爾斯泰信徒住的莊子裡去了一趟。這時天氣尚熱,加上是星期六,市區街上沒有人影。我經過一排猶太人的商店和貨攤,全都關閉着。傍晚的鐘聲悠悠裊裊,街面上已經映出花園和房屋的細長的陰影,然而暑氣未消。
南方城市的夏末通常如此。每天烈日炎炎,花園和庭前花圃裡的所有花草都蔫縮了,烤焦了。漫長的夏天弄得市區、草原、瓜園的一切都了無生氣。
在廣場上,一個身材高大的小俄羅斯姑娘光腳穿一雙釘了掌的皮靴,站在一口市區水井旁,那神態就象一位女神;她有一雙深棕色的眼睛,還有那小俄羅斯和波蘭婦女特有的開闊而輪廓分明的前額。一條街道由廣場伸向山腳下,山谷間。遠遠看得見日暮前南方的地平綫和隱隱約約的草原丘陵。我順着這條街走下去,拐進城郊的中產階級住宅區內一條僻靜小衚衕,走出衚衕來到村頭,由此翻山,山那邊就是草原了。
在村頭和打穀場上的幾間淺藍色或白色的泥屋當中,有連枷在空中閃動,這是小伙子們在脫粒,夏夜裡正是他們在一起嬉閙,唱讚美詩,唱得那麼粗獷而又動聽。站在山上放眼四眺,整個草原上是一片金色的密密麻麻的麥茬外大路上的細土那麼厚,走在上面就彷彿穿了一雙絨靴,周圍的一切——整個草原,整個空間都被西沉的太陽照得耀眼。大路左邊,在俯瞰山谷的懸崖上有間小屋,牆壁的石灰已經剝落,這裡就是兩位托爾斯泰信徒住的莊子。我離開大路沿著麥茬地走到莊子前,可是莊子裡空空蕩蕩,這屋裏屋外也沒有人。
我從大開的窗戶往裡望瞭望,只見無數蒼蠅黑壓壓地在牆壁、天花板和擱板架上的水壺四周嚶櫻嗡嗡。我又向打開大門的牲口棚裡瞧了瞧,只見一抹夕陽的光輝映紅了一堆干糞。我來到瓜地,看見那位弟弟的妻子坐在地頭上。我向她走去,她沒發現我或者假裝沒發現,一動也不動地斜着身子坐著,顯得嬌小、孤單;兩隻光腳板伸向一邊,一隻手撐在地上,另一隻手拿着一根麥秸放在嘴裡。
「晚上好,”我走到她跟前說。“您怎麼一臉不高興?」
「您好,請坐,」她扔掉麥桿,微笑着回答,還向我伸出一隻曬得黑黑的手。
我坐下一看,完全是個照瓜園的小丫頭!頭髮曬褪了色,穿一件鄉下人穿的大領口襯衫,舊黑布裙子裹着婦女般的發達的臀部。兩隻小赤腳上沽滿塵土,也曬得黑黑的,皮膚乾乾的。於是我想,她怎能打着赤腳踩在糞便和各種刺草上呢!因為她是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我們這個階層的人是從不打赤腳的,所以我始終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腳,可又老是很想去看。她覺察到我的目光,就把腳縮回去了。
「你家的人都上哪兒去啦?」
她又笑了笑。
「各走各的。兩個聖徒兄弟,一個到村頭幫一個窮寡婦脫粒,一個進城給大師父送信。每週照例一次報告我們所犯的全部罪過、受到的誘惑、對肉慾的剋制。除此以外,還要照例報告受到的『考驗』:在哈爾科夫,巴甫洛夫斯基『兄弟』被捕,當然是因為散髮傳單反對兵役制。」
「您大概心情很不好。」
「煩死人的,」她說著擺了擺頭,向後一仰。「我不能再忍下去了。」她悄聲補充說。
「忍不了什麼?」
「什麼都忍不了。給我支菸。」
「煙?」
「對,對,煙!」
我給她遞了一支,並且劃著火柴。她立刻吸了,但不老練,斷斷續續地猛抽一口,象女人吸煙那樣,從嘴裡把煙吐出來,沉默地望着遠遠的山谷那邊。西沉的太陽還曬着我們的肩膀和又長又重的西瓜。瓜就在我們近旁,一側埋在乾土中,曬蔫了的藤蔓象蛇一樣纏繞着它們……摹然間,她把煙一扔,頭趴在我的膝蓋上盡情號陶大哭起來。
我安慰她,吻她那散髮出陽光氣味的頭髮;我緊緊地摟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赤腳,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我要到這兩個托爾斯泰信徒家裡來。
那麼尼古拉耶夫呢?為什麼要去尼古拉耶夫呢?在路途上,我曾寫下這麼一段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