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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誰相信呢?要我還是要她自己?不過,聽到這些話我還是很高興的。我很願意相信她,也樂意相信她。「鳳頭的草原鷗鳥從大路上騰空而起……她跑着,腰間圍着藍色毛布裙子,兩隻顫動的乳房在亞麻布衫下抖上抖下,腳上沒穿鞋子,腿一直裸露到膝蓋上——顯示出青春和健康……」這裡哪一種想象「背後」的東西沒有呢?我怎樣能拒絶呢?此外,我以為這些與她是完全可以並存的。我用種種託辭開導她:你只為我活着,只惦着我一個人,不剝奪我的意志和行動的自由,我愛你,而且為此將來還要更愛你。
我覺得,我是這樣愛她,以至我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諒解。
二十五
「你變多了,”她說。“你變得更堅毅,更善良,更可愛了。你成了樂天派啦。」
「是的,可就是尼古拉哥哥,還有你的父親老是說我們將來會很不幸。」
「這是因為尼古拉不喜歡我。還在巴圖林諾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他的冷淡、客氣,這你是想象不到的。」
「正相反,他談到你的時候總是滿懷溫情。他說:『我十分可憐她,她還是個孩子。你考慮考慮往後你們的前途吧,幾年以後你的生活同縣裡消費稅徵收員的生活有什麼區別?』你還記得我時常開玩笑地描繪我的將來嗎?住房三套間,工資五十盧布……」
「他只疼愛你。」
「不很疼愛。他說,他唯一的希望是我的『放蕩』能輓救我和你,說我就是在這個行當上也顯得無能,我們兩人將會很快分手。他對我說:『或者是你無情地拋棄她,或者是她幹一陣子這舒服的統計工作,明白你給她安排了什麼樣的命運之後,就會拋棄你。』」
「他對我的希望是落空的,我永遠不會拋棄你。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會拋棄你,那就是我發現我不再是見你所需要的,我妨礙你,妨阻你的自由、你的志向……」
當一個人遇到不幸的時候,他會不斷地陷入這種或那種無益的苦思苦索之中。這是什麼時候和怎樣開始的呢?由什麼造成的呢?我當時怎麼會沒去注意對我大概是一種警告的東西呢?「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我才會拋棄你……」我怎麼就沒有注意到這些話,沒有注意到她畢竟沒有排除某種「情況」呢?
尼古拉哥哥說得對,我太看重自己的「志向」,而且愈來愈濫用自己的自由。我在家裡愈來愈坐不住,一有空就馬上出門,乘車也好,步行也好,隨便到哪裡去都好。
「你這是在哪兒曬得這麼黑呀?”吃午飯時哥哥問我。“你又上哪兒去啦?」
「寺院,河邊,車站……」
「老是一個人去,”她埋怨道。“答應過多少次,說一起去寺院,可我來了以後只去過一次,那兒美極了,厚厚的牆,燕子,修士……」
我覺得慚愧,難過,不敢抬眼看她,但又怕失去自己的自由,只聳了聳肩膀說:
「這些修士你有什麼好看的?」
「那麼你呢?」
我竭力變換話題說:
「我今天在那裡的墓地上着見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現象:一位僧侶預先命人為他自己挖一個空的,但已全部造好了的墓穴,連墓首上的十字架都安好了,上面已寫着某人葬于此,生於何時,甚至寫上了『卒於』二字。只空出去世日期的位置。那地方周圍都是乾淨、整齊,有許多小徑,栽滿鮮花,可突然出現這麼一個空墓穴。” “喏,你看。」
「看什麼?」
「你還故意裝蒜哩!算了吧。屠格涅夫說得對……」
我打斷她的話說:
「你現在看書似乎就是為了在自己和我身上找到點什麼東西。話又說回來,所有的女人都是這麼看書的。」
「哼,那又怎麼樣呢?我雖說是個女人,可沒有那麼自私……」
哥哥出面調解,他溫和地說:
「算了,你們再別說了!」
二十六
夏末,我在機關裡的地位更有所改善:以前我是個「編外」人員,現在是編製之內的人了,而且得到了一個對我最合適不過的新差事:當參議會圖書館的「保管」——參議會地下室裡堆着地方自治會的各種書刊。這個差事是蘇利馬替我出的點子,責任是分類整理這些書刊,入庫(在半地下室一間長長的有拱頂的房間裡,配有足夠數量的書架和書櫃),再就是管理,借閲,供機關臨時使用,有時滿足某個部門某一情況的需要。我分了類,入了庫,然後開始管理,等着別人來借閲。可是一本也沒有借出去,因為只有在秋季地方自治會開會前才有人來借,這樣,我只剩下一項管理的事,也就是獃坐在這個半地下室裡。
我喜歡這間屋子,它象要塞一樣有異常厚實的牆壁和拱頂,又特別安靜,一點聲音也傳不進來,還有一扇不大的而離地面很高的窗戶,陽光可以照射進來,看得見機關大樓後面空地上所有野生的灌木和雜草的根部。從此我的生活變得更加自由自在。我一個人整天孤單地坐在這地穴中讀書寫字,只要我願意,哪怕是一個星期不來打照面,把那扇低矮的橡木門鎖上,乾脆走掉,想上哪兒就上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