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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戀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過是一個樸素年輕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總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吧?她溫柔、善良,老是那樣快樂。她曾真心實意地直白地對我說過:「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歡您,您有一股熾烈的純潔的感情!」自然,這感情瞬息間就燃旺了。那天她穿著一件獨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鮮艷衣裙,從上到下顯出德國人的整潔,少女的可愛的風姿。
她剛一走進照射着冬晨陽光的維甘德的餐室,走到我這個從車站一路來渾身凍僵了的人面前,開始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第一眼看見她,就弄得面紅耳赤。我輕輕握了一下她洗過水仍然還冰涼的手,心就立刻抖動起來。我認定,就是這種感情啦!我回到巴圖林諾時周身感到幸福,因為聖誕節的第一天,維甘德一家一定會來我們這裡。現在他們都來了,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
開玩笑,整個屋子洋溢着德國人的喧閙的歡樂氣氛,堆滿了鄉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別是過節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滿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長靴和氈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來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家都決定化裝到鄰近的莊園去。於是一陣喧閙,大家化起裝來,隨便裝扮什麼,——大都化裝成農夫和農婦,他們把我的頭髮高高捲起,在臉上塗脂抹粉,用炭精條添上兩撇小鬍子。後來吵吵嚷嚷地成群湧到台階上,台階附近,已經有幾乘雪橇和無座雪橇停放在黑暗裡。
大家分別坐上去,歡笑,叫喊,在小鈴鐺的伴奏下,通過院子新積起來的雪堆迅速地向前飛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隻無座雪橇上……怎麼會忘記這一個冬夜的鈴聲,忘記這個荒涼雪地上的深夜,忘記那非凡的、冬天的、灰暗的、柔軟的、模糊的東西呢?雪夜裡,這種東西同飛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燈火匯合在一起,燈光象人所不知的冬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樣!怎麼會忘記雪夜的田間的空氣,忘記寒氣透過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記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輕熾熱的手中握著一隻從皮車套裡伸出來的少女的溫暖的手,忘記那雙在黑暗中閃爍着愛戀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①指保羅一世(
1754—
1801),一七九六年起為俄國皇帝。
②加弗利拉·羅曼諾維奇·傑爾查文(
1743—
1816),俄國卓越詩人。
③阿歷山大·彼得羅維奇·蘇馬羅科夫(
1717—
1777),俄國作家。
④安娜·蒲寧娜,不詳。
⑤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維奇·巴丘什科夫(
1787—
1855),俄國詩人。
⑥德米特裡·弗拉基米羅維奇·溫捏維季諾夫(
1805—
1827),俄國詩人。
⑦尼古拉·米海洛維奇·雅則科夫(
1803—
1846),俄國詩人。
⑧伊萬·伊萬諾維奇·柯茲洛夫(
1779—
1840),俄國詩人。
十九
嗣後春天來了,這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個春天。
現在我還記得,當時我同奧麗婭坐在她的房間裡,一隻窗戶朝大院開着。這是陽光明媚的三月的一個傍晚,時間約莫五點鐘。突然,父親一邊扣着短皮大衣,一邊象平常一樣精神奕奕地闖了進來。此時他的鬍子雖有些斑自,但依然象個年輕人。
他說: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來了一個信差。據說皮薩列夫好象是中風了。我馬上要到那邊去,你想同我一起去嗎?」
我站起來,突然要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可能見到安卿,真是幸運,我從內心感到高興,於是我們立刻就動身了。使我驚訝的是:皮薩列夫活得好好的,而且很快樂,他也很驚訝,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你還是少喝一點吧!』第二天臨別時父親在前室對他說。「小事情!」皮薩列夫回答說,兩隻茨岡人的眼睛笑着,幫我父親穿上短皮大衣。
我看貝他體格勻稱,皮膚黝黑,一把黑鬍鬚,穿著一件紅色的絲綢斜領襯衣。衣襟擺在外面,一條肥大的黑燈籠褲,一雙綉着銀花的紅平底軟鞋。我們平安地回到家。可是很快就來了春汛,來得如此迅猛,以至我們同瓦西里耶夫斯科耶有兩周完全斷絶了通訊。
到復活節的頭一天,到處都幹了,柳枝和牧場也已經發綠。我們大家準備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而且坐都坐上了四輪馬車,忽然大門口來了一匹馬,隨後是一乘賽跑用的馬車,馬車上坐著表哥彼得·彼得羅維奇·阿爾謝尼耶夫。
「基督復活!”他把車子駛近,非常泰然自若地說。“你們是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嗎?那再及時不過了。皮薩列夫死了。今早他一覺醒來,去見他的姐姐,突然倒在椅子上,於是完蛋了……」
我們走進他們家裡的時候,人們剛好把皮薩列夫洗過和收拾停當。他躺着,和一般剛停床而未入殮的死者一樣,這一情景的離奇巧合確實使人吃驚,因為他剛好停放在兩周前還站在門口微笑的大廳裡,當時由於夕陽照射和自己煙捲的刺激眯縫起眼睛。他現在也眯起眼睛躺着。至今我還記得那雙突起的淺紫灰色的眼睛。
此刻他完全象個活人一樣,濡濕的、漆黑的頭髮梳得十分漂亮,鬍鬚也是一樣。他穿著一件新的常禮服,一件漿硬了的襯衣,結着一條黑領帶,一床被單蓋到腰間,被單底下顯露出他那筆直的被紮起來的腳。我安靜地獃獃望着他,甚至還試探了一下他的額角和手,差不多還是暖和的……但到黃昏一切都大變樣。我已經明自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