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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鐘頭後我已到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坐在我們新的親戚維甘德的溫暖的家中喝咖啡,當她的年輕的侄女安卿(她從列維爾來)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好意思,不知要看哪裡才是……
①維斯特法爾是現今西德的一個地方。
②俄羅斯婚禮習俗之一,祝新娘在婆家生活一切稱心如意。
十八
巴圖林諾的莊園是很美的。特別是在這個冬天。大門的石砫,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權劃破的雪堆,寂靜,陽光,刺人肌膚的寒氣,廚房漂來的甜美的油煙,從廚房到正房以及從下房到廚房、到馬廄、到院子周圍其它雜用房的足跡,足跡中顯露出來的家庭的舒適……幽靜,風光,鋪滿厚雪的房頂,屋後兩邊可見的花園,入冬以來深埋在雪堆裡,黑壓壓的禿枝千姿百態,百年古老的雲杉的墨綠色的樹梢。從屋頂後頭,從陡坡背後。
象雪山之巔一樣聳入雲霄,樹梢兩邊的煙囪炊煙縧繞……在門廊太陽曬暖的三角銀飾上,蹲着幾隻象修女模樣的寒鴉,它們舒服地偎依着。平常都愛吱吱喳喳,但此刻卻寂然無聲了。它們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輝、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閃耀弄得眯縫起眼睛,親切地注視着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台階上用凍結了的氈靴踏着變硬了的雪地,發出吱嘎的聲響,登上右邊主要的門廊,走過屋檐,推開沉重的年久變黑的橡木大門,就可以通過黑暗的長長的過道……在僕人的房間裡,窗邊立着一隻粗笨的大木櫥,涼颼颼,暗蒙蒙。窗戶朝北,陽光從不在那裡停留,但有一隻爐子的銅蓋總在那裡顫動,發出吱吱的聲音。
房間的右邊是一條幽暗的走廊,直通寢室,正對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門。進入大廳,大廳裡沒有生爐子,空蕩,冷冰,牆上掛着幾幅肖像,一幅是戴着捲曲假髮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獃板,另一幅是保羅皇帝①,他是個翹鼻子,穿著紅翻領的制服。還有許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燭台,堆放在一間狹小的早已廢棄的餐室裡。這些東西全都凍僵了。
在童年時代,從這鑲了一半玻璃的木門向裡窺視,心中就格外高興。大廳裡一切都浸沉在陽光裡,在平滑和非常寬闊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點象火花一樣在燃燒,在溶解,那是上邊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邊的一個側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樹的黑枝權爬了進來。從對面那些有陽光的窗戶,可看到埋在雪堆裡的花園。
中間的一個窗戶全被一棵最高的雲杉擋着,就是那棵在屋頂的兩個煙囪之間可以看得見的雲杉。在這個窗子的後邊,垂着雲杉的枝椏,上面蒙着白雪,富麗堂皇……寒冷的月夜裡,雲杉的美真是難以形容!你走進屋內,大廳已沒有燈火,只有窗外高懸在空中的一輪明月。大廳是空的,但非常雄偉,瀰漫著一層薄薄的雲煙,而那株茂密的雲杉,由於針葉全被白雪覆蓋,就象穿著一件喪服一樣,威嚴地聳立在玻璃窗外,把樹梢伸向清澈透明的無底的穹蒼。廣佈在天空上的獵戶星座泛着銀光,下面,在明亮的廣闊的天邊,燦爛的天狼星象藍寶石一樣閃爍,顫慄,這是我母親最喜愛的一顆星……在月夜的雲煙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着長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覆思量過少年時代的考慮,曾多少次反覆吟誦過傑爾查文②的氣宇軒昂的詩句啊!
在暗藍色的太空中,
一輪金色的明月在飄浮……
透過窗戶,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黃色的光線
在我塗了漆的地板上
畫出許多金色的玻璃窗……
我在這房屋中度過了第一個冬季,那時,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個冬季,我都同格奧爾基哥哥一起散步,無休止地談話,這些談話特別增長我的知識。有時我也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有時閲讀傑爾查文和普希金時代的詩人的詩歌。在巴圖林諾的家中几乎沒有書。
但我經常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去,那裡有表姐的一個莊園,它坐落在山上,對著維甘德管理的一塊官地,官地上設有一家釀酒廠。表姐嫁給了皮薩列未,我們多年沒有到她家裡去過。她的公公——皮薩列夫老頭兒為人相當厲害,同兒子勢不兩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親爭吵起來。今年老頭子死了,我們兩家的關係已經修復,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圖書,這是老頭子一生的收藏。
裡面有許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黃色的皮面裝訂,書脊上燙有金星。作家有蘇馬羅科夫③,安娜·蒲寧娜④,傑爾查文,巴丘什科夫⑤,茹科夫斯基,溫涅維季諾夫⑥,雅澤科夫⑦,柯茲洛夫⑧,巴拉廷斯基……這些書中浪漫主義的花飾——七絃琴,古羅馬式的瓶罐,鋼盔,花環,書中的字型、多半是淡藍色的毛糙的紙張,純潔而高尚的美,印在紙上的優雅的詩行,這一切都令人陶醉!讀了這些書卷,激發了少年時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產生寫作的強烈慾望。第一次企圖滿足這個渴求,滿足想象的慾望。這種想象確有奇妙的效果。
要是我讀《年輕的歌手飛向戰場》,或者《喧閙吧,蒼白的溪流,從陡峭的山巔上喧閙吧,不要沉默》,或者《在吻着塔弗裡達的綠波中,我在晨曦時分看見了厄麗德》,我都能看見和感到這一個歌手、溪流、綠波、大海的清晨、裸體的厄麗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歡笑和哭泣……在這一個時期,從我筆下流出來的東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