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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人物,止是一理,然而語天道則曰陰陽,語地道則曰剛柔,語人道則曰仁義,何也?蓋其分既殊,其為道也,自不容於無別。然則鳥獸草木之為物,欲明其道,夫豈可以一言盡乎?大抵性以命同,道以形異,必明乎異同之際,斯可以盡天地人物之性。道心此心也,人心亦此心也。一心而二名,非聖人強分別也,體之靜正有常,而用之變化不測也,須兩下見得分明,方是盡心之學。
佛氏所以似是而非者,有見於人心,無見于道心耳。慈湖說《易》,究其指歸,不出於虛靈知覺而已。其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無際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為。」《楞嚴經》所謂「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即其義也。
其曰:「目能視,所以能視者何物?耳能聽,所以能聽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運用屈伸,所以能運用屈伸者何物?足能步趨,所以能步趨者何物?氣血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慮,所以能思慮者何物?」波羅提「作用是性」一偈,即其義也。其曰:「天地非大也,毫髮非小也,晝非明也,夜非晦也,往非古也,此非今也,他日非後也,鳶飛戾天非鳶也,魚躍于淵非魚也。」《金剛經》所謂「如來說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即其義也。凡篇中曰己,曰吾,曰我,義與《惟我獨崇》無異,其為禪學昭昭矣。
愚嘗謂:「人心之體,即天之體,本來一物,但其主於我者謂之心。」若謂「其心通者,洞見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而此心可以範圍天地」,則是心大而天地小矣,是以天地為有限量矣。本欲其一,反成二物,謂之知道可乎?《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乃統體之太極;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則物物各具一太極矣。其所為太極則一,而分則殊,惟其分殊,故其用亦別。
若謂「天地人物之變化,皆吾心之變化」,而以發育萬物,歸之吾心,是不知有分之殊矣。既不知分之殊,又惡可語夫理之一哉?蓋發育萬物,自是造化之功用,人何與焉?雖非人所能與,其理即吾心之理,故《中庸》贊大哉聖人之道,而首以是為言,明天人之無二也。此豈蔽於異說者所能識哉?況天地之變化,萬古自如,人心之變化,與生俱生,則亦與生俱盡,謂其常住不滅,無是理也。慈湖誤矣!藐然數尺之軀,乃欲私造化以為己物,何其不知量邪?
因閲慈湖書賦詩三章:「斜風細雨釀輕寒,掩卷長籲百慮攢,不是皇天分付定,中華那復有衣冠?裝成戲劇逐番新,任逼真時總不真,何事貪看忘晝夜?只緣聲色解迷人。鏡中萬象原非實,心上些兒卻是真,須就這些明一貫,莫將形影弄精神。」程子解道心惟微曰:「心,道之所在;微,道之體也。」解得極明。
些兒二字,乃俗語,康節詩中嘗用之,意與微字相類。天人物我所以通貫為一,只是此理而已。如一綫之貫萬珠,提起都在掌握。故盡己之性,便能盡人物之性,可以贊化育而參天地。
慈湖謂其心通者,洞見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是將形影弄精神也。殊不知鏡中之象,與鏡原不相屬,提不起,按不下,收不攏,放不開,安得謂之一貫耶?
慈湖有云:「近世學者,沉溺乎義理之意,說胸中常存一理,不能忘舍,舍是則豁然無所憑依,故必置理字於其中。不知聖人胸中,初無如許意度。」愚按聖人胸中,固自清明瑩徹,然于中則曰「允執“,于矩則曰“不踰」,豈是漠然蕩無主宰?凡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一切任其自作自止,如水泡乎?若見得此理真切,自然通透灑落,又何有於安排佈置之勞哉?
《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其名易知,其理未易明也。自道體言之,渾然無間之謂仁,截然有止之謂義;自體道者言之,心與理一之謂仁,事與理一之謂義。心與理一,則該貫動靜,斯渾然矣;事與理一,則動中有靜,斯截然矣。
截然者,不出乎渾然之中,事之合理,即心與理一之形也。心與理,初未嘗不一也,有以間之則二矣。然則何修何為?而能復其本體之一邪?曰敬。
《書》之所謂「道心」,即《樂記》所謂「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即《中庸》所謂「未發之中,天下之大本也」,決不可作已發看。若認道心為已發,則將何者以為大本乎?愚於此不能無少異於朱子者。
讀佛書辨
(抽《困知記》中《辯佛書》者另為一帙)
《金剛經》、《心經》可謂簡盡圓覺,詞意稍複。《法華》緊要指示處,纔十二三,余皆閒言語耳,且多誕謾。達磨雖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然後來說話,不勝其多。大概其教人發心之初,無真非妄,故曰「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悟入之後,則無妄非真,故雲「無明,真如無異境界」。雖頓、漸各持一說,而首尾衡決,真妄不分,真詖淫邪,遁之尤者。
《楞伽》大旨有四:曰五法,曰三自性,曰八識,曰二無我。一切佛法,悉入其中,經中明言之矣。五法者,名也,想也,妄想也,正智也,如如也。三自性者,妄想自性,緣起自性,成自性也。
八識者,識藏也,意根,意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也。二無我者,人無我,法無我也。凡此諸法,不出迷悟兩途。蓋迷則為名,為相,為妄想,為妄想自性,緣起自性,為人法二執,而識藏轉為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