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性者心之生理,吾儒所謂性,亦不由積累,不由聞見,以理言,非專以能知覺運動的這個言。故彼所云性,乃氣質之性,生之謂性之性;吾所云性,乃義理之性,性善之性。彼所云一點靈明,指人心人欲說,與吾儒所云一點靈明,所云良知,指道心天理說,全然不同。雖理不離氣,而舍理言氣,便是人欲。
天理人欲之辨,乃儒佛心性之分,此宗旨處,不可不辨也。
吾儒曰未發,目雖無睹,而天命真睹之理已具;耳雖無聞,而天命真聞之理已具;心雖無知覺,而天命真知真覺之理已具。即發而皆中節,即睹以天下而無不明,而所以能明的真睹之理,亦不可得而睹;聞以天下而無不聰,而所以能聰的真聞之理,亦不可得而聞;知覺以天下而無不睿知,而所以能睿能知的真知真覺之理,亦不可得而知,亦不可得而覺。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 漠無朕。」即萬象森羅。
萬象森羅,亦 漠無朕,未發不為無,已發不為有,渾然一理。種種道理,自天命之初已備,後來多少工夫,多少事業,都只是率性之道耳。佛氏覺性本空,以為這一點靈明作用的性,本來原是空的。目惟無睹,故能睹;耳惟無聞,故能聞;心惟無知覺,故能知覺。
目雖能睹,而所以能睹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睹;耳雖能聞,而所以能聞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聞;心雖能知覺,而所以能知能覺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覺。故曰:「覺性本空,不生不滅。」若與未發之中相似,而不知實有大不同者。
或曰:「性只是一個性,那?又是兩個,以義理氣質分儒佛?”余曰:“人得天地之理以為生,此所謂義理之性也。而氣質乃所以載此理,豈舍氣質,而於別處討義理哉?性原只是一個,但言義理則該氣質,言氣質則遺義理,故曰:『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此闢佛之說也。且子既知性只是一箇性,何不一之於性善之性,而獨一之於生之謂性之性耶?今欲一之於生之謂性,而不一之於性善,此三品之說所由起也。
是子自二之三之,以至於倍蓰而無算也。性豈有二焉?孟子道性善,故曰:『夫道一而已矣。』此儒者之旨也。」
吾儒說去欲,佛氏郤說欲是去不得的;吾儒說存理,佛氏卻說理是不消存的。甚且並天理人欲四字,都要抹摋。中間雖說慾障,其實是說理障的客語,畢竟要回護這個欲字。病痛全在誤認「生之謂性」一句。
知覺運動是氣,是欲,而知覺運動之恰好處是理。佛氏原認欲字為性,不曾論理,安得不抹摋理字,回護欲字?
問:「仁者,人也。目能視,耳能聽,口能言,身能動,人也,即仁也,何如?”曰:“此惑於佛氏之說也。視聽言動是氣,不是理,如何說是仁?視聽言動之自然恰好合禮處,才是仁。耳目口體為形,視聽言動為色,視聽言動之自然恰好處為天性。
理不離氣,天性不離形色,視聽言動之禮,不離耳目口體,故曰『仁者,人也』,非便以能視能聽能言能動為仁也。若不論禮不禮、勿不勿,而惟以視聽言動為仁,是直把氣質作義理,墮於情慾矣。」
昔人謂佛氏得吾儒之體,只是無用。又謂佛學有得於形而上者,而但不可以治世。不知佛氏所以為異端者,正在不得吾儒之體,誤認形而下者為形而上者。端,猶端倪發端之端,異端雲者,謂其發端處與吾儒異也。
若不窮究其發端,而徒辨別其流弊,彼將曰:「其所以破佛者,乃佛書自不以為然者也。」
問:「人心至虛,不容一物,理在何處?安得不說理障?”曰:“人心至虛,不容一物處,就是理。異端之所謂理,誤指物而言,吾儒之所謂理,正指不容一物者而言耳。」
「人心之初,惟有此理,故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此時固容不得一毫殘忍刻薄之念,亦容不得一毫納交要譽之念。殘忍刻薄,納交要譽,雖不同,同謂之慾。故謂心之本體,容不得一毫欲,則可;謂容不得一毫理,則不可。
蓋人心之初,惟有此理,豈可說容不得?”或問:「如何是理?」曰:“即所謂怵惕惻隱之心是也。」
疑思錄
格物即是講學,不可談玄說空。
自慊二字,甚有味。見君子而厭然,正自小人自家不慊意處,安得心廣體胖?故曰:「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君子慎獨,只是討得自家心上慊意。自慊便是意誠,則便是浩然之氣塞於天地之間。
問「天命之性”。曰:「如孩提知愛,是誰命他愛?稍長知敬,是誰命他敬?這都是自然而然的,故曰天命。」「雖然,此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如何是天命之性?」曰:“孩提如何便知愛?稍長如何便知敬?這必有所以知愛敬者在此。
蓋是父母初生時,天已命之矣,豈待孩提稍長後才有此愛敬哉!知此,則知天命之性。」
外省不疚,不過無惡於人,內省不疚,纔能無惡於志。無惡於人,到底只做成箇鄉願,無惡於志,纔是個真君子。
《論語》一書,論工夫,不論本體;論見在,不論源頭。蓋欲學者由工夫以悟本體,由見在以覓源頭耳。《中庸》則直指本體源頭,以泄孔子之秘。如《論語》論夫子之道曰「忠恕而已矣」,而《中庸》則曰「忠恕違道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