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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所最不能無疑者,以先儒語理,專在物而不在人。蓋理莫大乎五常之性,曰仁義禮智信是也。今以理為在物而窮之,此則五常之性,亦在物不在人矣,是人皆為虛器,無一理之相屬,恐必不然。此一疑也。
先儒訓復禮之禮,曰「人事之儀則,天理之節文」,不知此天理仍在物耶?抑在身耶?如其在身,則是先窮在物之埋,後復在身之理,是果有二理矣,恐亦不然。此二疑也。《大學》之道貴知本,故曰知所先後,則近道矣。今語《大學》,則反後身心而先物理,竊恐聖門格物之旨,《易傳》窮理之義不如此,且此學通天子庶人,若必欲窮盡物理,吾恐天子一日二日萬幾,庶人耕田鑿井,皆有所不暇。
故孔子又曰:「周其所察,聖人病諸。」孔子?教弟子先孝弟,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未聞先教人以窮盡物理者也。此三疑也。先儒所謂窮理,則專以多聞多見為事,以讀書為功,然孔子則嘗以多聞多見為知之次,今乃獨舉其次者語顏子,而其所語曾子、子貢一貫之旨,顏子不得與焉,何其厚曾子、子貢而薄顏子也?恐亦不然。
況其對哀公並不言顏子聞見之多,讀書之富,惟獨稱曰「不遷怒,不貳過」,以此為好學之實而已。則顏子之所學者可知,而博文亦必有在矣。此四疑也。凡此四疑,予未敢一徇人,己但反諸心,誠有不能解者。
至若近儒,訓致吾心良知於事事物物之間,此雖孔、曾復生,無以易也。但其訓格物曰:「物者意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其正。」則似與正心之義,微有相涉,惟達者用功,知所歸一。若初學未達者用之,恐不免增繳繞之病。
此一疑也。嘗觀先儒言事事物物,皆有至當不易之理,先儒豈敢謾哉!彼見學者多太過不及之弊,故必求至當,天則所在,是欲為堯、舜之中,箕子之極,文王之則,孔子之矩,曾子之至善,子思之中庸,程伯子之停停噹噹者是也。是其所疑者未可非,但不知此至當、此中、此極、此則、此矩、此至善、此中庸、此停停噹噹者,固出於心而通於物也,非物有之也。出於心者,一致而百慮,亦非必能應一物而膠定一則也。
此先儒之未達也,今近儒懲而過之,第雲致其良知,而未言良知之有天則。以故承學之士,惟求良知之變化圓通,不可為典要者,而不復知有至當、中、極、則、矩、至善、中庸、停停噹噹之所歸,一切太過不及,皆抹摋而不顧,以致出處取予,多不中節,一種猖狂自恣,妨人病物,視先儒質行反有不逮。可見近儒之訓,亦不能無弊。
竊意顏子約禮者,必約諸此心之天則,而非止變化圓融已耳。此二疑也。近儒又曰:「文者禮之見於外者也,禮者文之存於中者也。」予則以文不專在外,禮不專在中,專以文在外,則舍吾心,又焉有天地萬物?專以禮在中,則舍天地萬物,又焉有吾心?是文與禮均不可以內外言也。
今之語良知者,皆不免涉於重內輕外,其言亦專在內,不知夫子言禮而不言理者,正恐人專求之內耳。是近儒之訓,亦似於孔、顏宗旨未悉。此三疑也。
予既有是疑,因日夜默求孔、顏宗旨,粗若有明,蓋夫子因顏子求之高堅前後,不免探索測度,而無所歸着,不知日用應酬即文也。文至不一者也,而學之事在焉,故博之以文,俾知日用應酬,可見之行者,皆所學之事,而不必探索於高深。日用應酬,準諸吾心之天則者,禮也。禮至一者也,而學之功在焉,故約之以禮,俾知日用應酬,必準諸吾心之天則,而不可損益者,乃為學之功,而不必測度於渺茫。
是無往非文,則無往非禮,無地可間,而未可以內外言也。無往非博,則無往非約,無時可息,而未可以先後言也。夫子教之如此,故顏子學之,亦無地可間,無時可息,無有內外先後,其為功非不欲罷,不可得而罷也。已而既竭吾才,所立卓爾,此天則昭然常存,不復有探索測度之勞,至是顏子之學,始有歸着。
則凡學孔、顏者,舍此非正脈。予又悟「克己復體」章,即博文約禮之實。何則?夫子教顏子從事於視聽言動,即博文也;勿非禮視聽言動,即約禮也。視聽言動不在禮之外,勿非禮不在視聽言動之後,是可見先儒言內外先後者固非,而近儒涉於重內輕外者亦未盡,乃若出世之學,一切在內,則尤非也。
由是用功,似不落空,日用應酬,似稍得其理,處上下亦似稍安,悟南野先生所論仁體之旨。
始嘗出赴南都會友,與何吉陽、(諱遷,德安人。官至刑部侍郎。)譚二華(名綸,宜黃人,今大司馬。)二公游,又因唐荊川公(諱順之,武進人,官都御史。
念菴先生執友。)枉顧衙舍,遂偕晤趙大洲公。(諱貞吉,內江人。官至大學士。
)時見諸公論學,似於博學之旨,多有異同,予雖未敢辨難,然因是自信者多矣。又二年丙辰,予登第,始得盡友海內諸學士,相與切劘商訂,要不能外此天則,而迄不可以內外先後言之。得此,則顏氏之卓爾在我矣。苟非此而謂之孔門正脈,恐俱北指而南轅也。
異時歸以質諸念菴先生,先生初恐予求諸意象,則詰之曰:「今滿眼是事,則滿眼是天則,可乎?」予未敢悉也。又數歲壬戌,予在楚,先生則多移書示曰:「吾與執事博約之說,洞然無疑,斯學其有興乎!」已而再歸,再請質於先生,先生曰:「所貴足目俱到耳。」蓋恐予墮目長足短之弊也。予既自蜀乞休,三年復起,督楚學,遷西粵,又東粵,二十年間,倏忽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