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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知錄 - 155 / 271
中國哲學類 / 顧炎武 / 本書目錄
  

日知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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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頁

朗讀:

○文辭欺人古來以文辭欺人者,莫若謝靈運,次則王維,靈運身為元勛之後,襲封國公。宋氏革命,不能與徐廣、陶潛為林泉之侶。既為宋臣,又與廬陵王義真款密。至元嘉之際,累遷侍中。自以名流,應參時政,文帝惟以文義接之,以致觖望。又上書勸伐河北,至屢嬰罪劾,興兵拒捕。乃作詩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及其臨刑,又作詩曰:「龔勝無餘生,李業有終盡。」若謂欲效忠於晉者,何先後之矛盾乎!史臣書之以逆,不為苛矣。王維為給事中,安祿山陷兩都,拘于普施寺,迫以偽署。祿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維作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賊平,下獄,或以詩聞於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縉請削官以贖兄罪,肅宗乃特宥之,責授太子中允。襄王僭號,逼李拯為翰林學士。拯既污偽署,心不自安。時朱玫秉政,百揆無敘。拯嘗朝退,駐馬國門,為詩曰:「紫宸朝罷綴鵬鸞,丹鳳樓前立馬看。惟有終南山色在,晴明依舊滿長安。」吟已,涕下。及王行瑜殺朱玫,襄王出奔,拯為亂兵所殺。二人之詩同也,一死一不死,而文墨交遊之士多護王維,如杜甫謂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賊者乎?今有顛沛之餘,投身異姓,至擯斥不容,而後發為忠憤之論,與夫名污偽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樂、右丞之輩,吾見其愈下矣。

末世人情彌巧,文而不慚,固有朝賦《採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苟以其言取之,則車載魯連,斗量王矣。曰:是不然,世有知言者出焉,則其人之真偽即以其言辨之,而卒莫能逃也。《黍離》之大夫,始而搖搖,中而如噎,既而如醉,無可奈何,而付之蒼天者,真也;汨羅之宗臣,言之重,辭之復,心煩意亂,而其詞不能以次者,真也;慄裡之徵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其汲汲於自表暴而為言者,偽也。《易》曰:「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失其守者其辭屈。」《詩》曰:「盜言孔甘,亂是用啖。」夫鏡情偽,屏盜言,君子之道,興王之事,莫先乎此。


  

○修辭典謨、爻象,此二帝三王之言也。《論語》、《孝經》,此夫子之言也。文章在是,性與天道亦不外乎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善乎!游定夫之言曰:「不能文章而欲聞性與天道,譬猶築數仞之牆,而浮埃聚沫以為基,無是理矣。」後之君子,于下學之初即談性道,乃以文章為小技,而不必用力。然則夫子不曰:「其旨遠,其辭文」乎?不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乎?曾子曰:「出辭氣,斯遠鄙倍矣。」嘗見今講學先生從語錄入門者,多不善於修辭,或乃反子貢之言以譏之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可得而聞,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聞也。」楊用修曰:「文,道也。詩,言也,語錄出而文與道判矣,詩話出而詩與言離矣。」

自嘉靖以後,人知語錄之不文,於是王元美之《札記》、范介儒之《膚語》,上規子云,下法文中,雖所得有淺深之不同,然可謂知言者矣。

○文人摹仿之病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極詣,況遺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時有利鈍,梁簡文《與湘東王書》云:「今人有效謝樂康、裴鴻臚文者,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師裴則蔑棄其所長,惟得其所短。」宋蘇子瞻云:「今人學杜甫詩,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詩云:「少陵自有連城壁,爭奈微之識賦。」文章一道,猶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陸士衡所謂「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見其人,進此而窺著述之林,益難之矣。效《楚辭》者,必不如《楚辭》;效《七發》者,必不如《七發》。蓋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筆力復不能自遂,此壽陵餘子學步邯鄲之說也。洪氏《容齋隨筆》曰:「枚乘作《七發》,創意造端,麗辭腴旨,上薄騷些,故為可喜。其後繼之者如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る《七依》,馬融《七廣》,曹植《七啟》,王粲《七釋》,張協《七命》之類,規仿太切,了無新意。傅玄又集之,以為《七林》,使人讀未終篇,往往棄之幾格。柳子厚《晉問》乃用其體,而超然別立機杼、激越清壯,漢晉諸文士之弊於是一洗矣。東方朔《答客難》,自是文中傑出,揚雄擬之,為《解嘲》,尚有馳騁自得之妙,至于崔る《達旨》,班固《賓戲》,張衡《應間》,皆章摹句寫,其病與《七林》同。及韓退之《進學解》出,於是一洗矣。」其言甚當,然此以辭之工拙論爾,若其意則總不能出於古人範圍之外也。

如楊雄擬《易》而作《太玄》,王莽依《周書》而作《大誥》,皆心勞而日拙者矣,《曲禮》之訓「毋剿說,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簡韓文公作《樊宗師墓銘》曰:「維古于辭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後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此極中今人之病。若宗師之文,則懲時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作書須注,此自秦漢以前可耳;若今日作書而非注不可解,則是求簡而得繁,兩失之矣。子曰:「辭達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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