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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或問孔子曰:「顏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子貢何如人也?」曰:「辯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如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賓曰:「三人皆賢夫子,而為夫子役。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忍,辯且訥,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為也。」孔子知所施之也。
秦牛缺徑于山中,而遇盜。奪之車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盜還反顧之,無懼色憂志,然有以自得也。盜遂問之曰:「吾奪子財貨,劫子以刀,而志不動,何也?」秦牛缺曰:「車馬所以載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聖人不以所養害其養。」盜相視而笑曰:「夫不以欲傷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聖人也。以此而見王者,必且以我為事也。」還反殺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勇于敢,而未能勇于不敢也。凡有道者,應卒而不乏,遭難而能免,故天下貴之。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為人行也。其所論未之究者也。人能由昭昭于冥冥,則幾于道矣。《詩》曰:「人亦有言,無哲不愚。」此之謂也。
事或為之,適足以敗之;或備之,適足以致之。何以知其然也?秦皇挾錄圖,見其傳曰:「亡秦者,胡也。」因發卒五十萬,使蒙公、楊翁子將,築修城。西屬流沙,北擊遼水,東結朝鮮,中國內郡輓車而餉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干之水。三年不解甲馳弩,使臨祿無以轉餉。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以與越人戰,殺西嘔君譯籲宋。而越人皆入叢薄中,與禽獸處,莫肯為秦虜。相置桀駿以為將,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伏屍流血數十萬,乃發謫戍以備之。當此之時,男子不得修農畝,婦人不得剡麻考縷,羸弱服格于道,大夫箕會于衢,病者不得養,死者不得葬。於是陳勝起於大澤,奮臂大呼,天下席捲,而至于戲。劉、項興義兵隨,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禍在備胡而利越也。欲知築修城以備亡,不知築修城之所以亡也。發近戍以備越,而不知難之從中發也。夫鵲先識歲之多風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人過之則控鷇,嬰兒過之則挑其卵;知備遠難而忘近患。故秦之設備也,鳥鵲之智也。
或爭利而反強之,或聽從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魯哀公欲西益宅,史爭之,以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數諫不聽。乃以問其傅宰折睢,曰:「吾欲益宅,而史以為不祥。子以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與焉。」哀公大悅而喜。頃,復問曰:「何謂三不祥?」對曰:「不行禮義,一不祥也;嗜欲無止,二不祥也;不聽強諫,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憤然自反,遂不西益宅。夫史以爭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爭而反取之也。智者離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夫兒說之巧,于閉結無不解。非能閉結而盡解之也,不解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與及言論矣。
或明禮義、推道體而不行,或解構妄言而反當。何以明之?孔子行遊,馬失,食農夫之稼,野人怒,取馬而系之。子貢往說之,卑辭而不能得也。孔子曰:「夫以人之所不能聽說人,譬以太牢享野獸,以《九韶》樂飛鳥也。予之罪也,非彼人之過也。」乃使馬圉往說之。至,見野人曰:「予耕于東海,至于西海,吾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馬而與之。說若此其無方也,而反行。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故聖人量鑿而正枘。夫歌《采菱》,發《陽阿》,鄙人聽之,不若此《延路》、《陽局》。非歌者拙也,聽者異也。故交畫不暢,連環不解,物之不通者,聖人不爭也。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義者,眾庶之所高也。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嚴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國亡者,不同於時也。昔徐偃王好行仁義,陸地之朝者三十二國。王孫厲謂楚莊王曰:「王不伐徐,必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義,不可伐。」王孫厲曰:「臣聞之,大之與小,強之與弱也,猶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且夫為文而不能達其德,為武而不能任其力,亂莫大焉。」楚王曰:「善」。乃舉兵而伐徐,遂滅之。知仁義而不知世變者也。申菽、杜茝,美人之所懷服也;及漸之於滫,則不能保其芳矣。古者,五帝貴德,三王用義,五霸任力。今取帝王之道,而施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驥逐人于榛薄,而蓑笠盤旋也。今霜降而樹谷,冰泮而求獲,欲其食則難矣。故《易》曰:「潛龍勿用」者,言時之不可以行也。故「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終日乾乾,以陽動也;夕惕若厲,以陰息也。因日以動,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夫徐偃王為義而滅,燕子噲行仁而亡,哀公好儒而削,代君為墨而殘。滅亡削殘,暴亂之所致也,而四君獨以仁義儒墨而亡者,遭時之務異也。非仁義儒墨不行,非其世而用之,則為之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