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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吏為師,三代之舊法也。秦人之悖於古者,禁《詩》、《書》而僅以法律為師耳。三代盛時,天下之學,無不以吏為師。《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東周以還,君師政教不合於一,於是人之學術,不盡出於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為師,始復古制。而人乃狃於所習,轉以秦人為非耳。秦之悖於古者多矣,猶有合於古者,以吏為師也。
孔子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烖及其身者也。」李斯請禁《詩》、《書》,以謂儒者是古而非今,其言若相近,而其意乃大悖。後之君子,不可不察也。夫三王不襲禮,五帝不沿樂。不知禮時為大,而動言好古,必非真知古制者也。是不守法之亂民也,故夫子惡之。若夫殷因夏禮,百世可知。損益雖曰隨時,未有薄堯、舜,而詆斥禹、湯、文、武、周公而可以為治者。李斯請禁《詩》、《書》,君子以謂愚之首也。後世之去唐、虞、三代,則更遠矣。要其一朝典制,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時之治平者,未有不於古先聖王之道,得其彷彿者也。故當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於《詩》、《書》六藝之所垂。而學者昧於知時,動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蠶桑,講神農之樹藝,以謂可禦饑寒而不須衣食也。
○史注
昔夫子之作《春秋》也,筆削既具,復以微言大義,口授其徒。三傳之作,因得各據聞見,推闡經藴,於是《春秋》以明。諸子百家,既著其說,亦有其徒相與守之,然後其說顯於天下。至於史事,則古人以業世其家,學者就其家以傳業。(孔子問禮,必於柱下史。)蓋以域中三大,非取備於一人之手,程功於翰墨之林者也。史遷著百三十篇,(《漢書》為《太史公》,《隋志》始曰《史記》。)乃云:「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其後外孫楊惲,始布其書。班固《漢書》,自固卒後,一時學者,未能通曉。馬融乃伏閣下,從其女弟受業,然後其學始顯。夫馬、班之書,今人見之悉矣,而當日傳之必以其人,受讀必有所自者,古人專門之學,必有法外傳心,筆削之功所不及,則口授其徒,而相與傳習其業,以垂永久也。遷書自裴駰為注,固書自應劭作解,其後為之注者,猶若干家,則皆闡其家學者也。
魏、晉以來,著作紛紛,前無師承,後無從學。且其為文也,體既濫漫,絶無古人筆削謹嚴之義;旨復淺近,亦無古人隱微難喻之故;自可隨其詣力,孤行於世耳。至於史籍之掌,代有其人,而古學失傳,史存具體。惟於文誥案牘之類次,月日記注之先後,不勝擾擾,而文亦繁蕪復沓,盡失遷、固之舊也。是豈盡作者才力之不逮,抑史無注例,其勢不得不日趨於繁富也。古人一書,而傳者數家。後代數人,而共成一書。夫傳者廣,則簡盡微顯之法存。作者多,則牴牾復沓之弊出。複流而日忘其源,古學如何得復,而史策何從得簡乎?是以《唐書》倍漢,《宋史》倍唐,檢閲者不勝其勞,傳習之業,安得不亡?
夫同聞而異述者,見崎而分道也。源正而流別者,歷久而失真也。九師之《易》,四氏之《詩》,師儒林立,傳授已不勝其紛紛。士生三古而後,能自得於古人,勒成一家之作,方且徬徨乎兩間,孤立無徒,而欲抱此區區之學,待發揮於子長之外孫,孟堅之女弟,必不得之數也。太史《自敘》之作,其自注之權輿乎?明述作之本旨,見去取之從來,已似恐後人不知其所云,而特筆以標之。所謂不離古文,乃考信六藝云云者,皆百三十篇之宗旨,或殿卷末,或冠篇端,未嘗不反覆自明也。班《書》年表十篇,與《地理》、《藝文》二志皆自注,則又大綱細目之規矩也。其陳、范二史,尚有松之、章懷為之注。至席惠明注《秦記》,劉孝標註《世說新語》,則雜史支流,猶有子注,是六朝史學家法未亡之一驗也。自後史權既散,紀傳浩繁,惟徐氏《五代史注》,亦已簡略,尚存餼羊於一綫。而唐、宋諸家,則茫乎其不知涯涘焉。宋范沖修《神宗實錄》,別為《考異》五卷,以發明其義。是知後無可代之人,而自為之解。當與《通鑒舉要》、《考異》之屬,同為近代之良法也。
劉氏《史通》,畫補註之例為三條,其所謂小書人物之《三輔決錄》、《華陽士女》,與所謂史臣自刊之《洛陽伽藍》《關東風俗》者,雖名為二品,實則一例。皆近世議史諸家之不可不亟復者也。惟所謂思廣異聞之松之《三國》、劉昭《後漢》一條,則史家之舊法,與《索隱》、《正義》之流,大同而小異者也。
夫文史之籍,日以繁滋,一編刊定,則徵材所取之書,不數十年,嘗失亡其十之五六,宋、元修史之成規,可覆按焉。使自注之例得行,則因援引所及,而得存先世藏書之大概,因以校正藝文著錄之得失,是亦史法之一助也。且人心日漓,風氣日變,缺文之義不聞,而附會之習,且愈出而愈工焉。在官修書,惟冀塞責,私門著述,敬飾浮名,或剽竊成書,或因陋就簡。使其術稍黠,皆可愚一時之耳目,而著作之道益衰。誠得自注以標所去取,則聞見之廣狹,功力之疏密,心術之誠偽,灼然可見於開卷之頃,而風氣可以漸復於質古,是又為益之尤大者也。然則考之往代,家法既如彼;揆之後世,系重又如此;夫翰墨省於前,而功效多於舊,孰有加於自注也哉?
○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