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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憐弘敬年垂邁,不孝有三無後大。
七十人稱自古稀,殘生不久留塵界。
今朝夫婦拜墳塋,他年誰向墳塋拜?
膝下蕭條未足悲,從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聽遠實難憑,一脈宗親須憫愛。
訴罷中心淚欲枯,先靈不爽知何在?
當下劉元普說到此處,放聲大哭。旁人俱各悲淒。那王夫人極是賢德的,拭着淚上前勸道:「相公請免愁煩,雖是年紀將暮,筋力未衰,妾身縱不能生育,當別娶少年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無益。」劉元普見說,只得勉強收淚,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轎先回,自己留一個家僮相隨,閒行散悶,徐步回來。將及到家之際,遇見一個全真先生手執招牌,上寫着「風鑒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要卜問子嗣,便延他到家中來坐。吃茶已畢,元普端坐,求先生細相。先生仔細相了一回,略無忌諱,說道:「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遂至殄絶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叢。‘使君廣有傢俬,豈能一一綜理?彼任事者只顧肥家,不存公道,大鬥小秤,侵剝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縱然行善,只好功過相酬耳,恐不能獲福也。使君但當悉社其弊,益廣仁慈;多福多壽多男,特易易耳。“元普聞言,默然聽受。先生起身作別,不受謝金,飄然去了。元普知是異人,深信其言,遂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間各處探聽,盡知其實,遂將眾管事人一一申飭,並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題。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字克讓,年三十六歲;親妻張氏;生子李彥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粵人氏,只為與京師遙遠,十分孤貧,不便赴試,數年前挈妻攜子流寓京師。卻喜中了新科進士,除授錢塘縣尹。擇個吉日,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讓看見湖山佳勝,宛然神仙境界,不覺心中爽然。誰想貧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個不起之症。正是: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只奔福輕人。
那張氏與春郎請醫調治,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但只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教我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張氏與春郎在旁勸住。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難敘寒溫。這書如何寫得?」疾忙心生一計,分付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封固,上面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貫洛陽人氏。此人義氣干霄,必能濟汝母子。將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隨分付張氏道:「二十載恩情,今長別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將來許配良人。我雖死亦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勵精學業,以圖榮顯,我死猶生。如違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兩人垂淚受教。
又囑付道:「身死之後,權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過劉伯父,徐圖殯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須重到西粵。」說罷,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要做滿一個縣令也不能勾!」當時驀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喚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隨,誰料天年已莫追!
休為李君傷夭逝,四齡已可傲顏回。
張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復甦。張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劉君不肯相容,如何處置?」春郎道:「如今無計可施,只得依從遺命。我爹爹最是識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見得。」張氏即將囊橐檢點,那曾還剩得分文?元來李克讓本是極孤極貧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雖有些少,已為醫藥廢盡了。還虧得同僚相助,將來買具棺木盛殮,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過了七七之期,依着遺言寄柩浮丘寺內。收拾些少行李盤纏,帶了遺書,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