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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黎明,姑娘這才看出這所房子一切磚瓦木料油漆彩畫定色簇新,原來竟是新蓋的,心裡益發過意不去,便同大眾順着甬路上了正殿台階。進門一看,見那屋裡通連三間,露明彩畫。正中靠北牆安着一張大供案,案上先設着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細作的大木龕,龕裡安着一座小小的佛床。順着供案,左右八字兒斜設兩張小案,因佛像還不曾請來,那供桌便在東西牆角放著。正中當地又設着一張八仙桌,上麵舖着猩紅氈子,地下靠東西山牆一順擺着八張椅子,正中地下鋪着地毯拜墊。姑娘自來也不曾見過進廟安佛是怎樣一個規矩,只說是找個廟,我守着父母的墳住着,我幹我的去就結了。那知安老爺這等大鋪排起來,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該是怎樣個儀注,更不好一樁樁煩瑣人,心裡早有些不得主意。
正在心裡躊躇,只見張進寶喘吁吁的跑來稟道:「回老爺,山東茌平縣二十八棵紅柳樹住的鄧九太爺到了,還有褚大姑爺合姑奶奶也同着來了!」當下但見安老爺、安太太樂得笑逐顏開。安老爺先問:「在那裡呢?快請!」張進寶回道:「方纔鄧九太爺到了門口兒,先問:『何大老爺、何大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說:『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日都請過這邊兒來了。』鄧九太爺聽了,就說:『我可誤了!』因問奴才:『何大老爺的塋地在那邊?』奴才指引明白,鄧九太爺說:“等我先到老太爺墳上磕過頭,還到何大爺那邊行禮,行完了禮再過來。’」
安老爺聽了,便連忙要趕過去。張進寶道:「老爺此時就過去也來不及了。奴才已經叫人過去回明張親家老爺,又請奴才大爺過去了。」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人看著些,快到了先進來回我一句。」因向太太說道:「這老兄去年臨別之前曾說,等姑娘滿孝,他一定進京來看姑娘。我只道他不過那樣說說,不想竟真來了!」太太道:「這老人家眼看九十歲了,實在可難為人家。大概他們姑爺、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這年紀,才跟了來了。」
且住!難道這鄧九公是安老爺飛符召將現抓了來的不成?不然怎生來的這樣巧!原來他前幾天早來了,那褚大娘子還帶著他那個孩兒。依鄧九公定要在西山找個下處住下,他藉此要逛寶珠洞,登秘魔崖,瞻禮天下大師塔,還要看看紅葉。
是安老爺再三不肯讓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遊廊西院兒住下,鄧九公合褚一官便在公子的書房下榻。他已經合安老爺逛了個不耐煩、喝了個不耐煩了!姑娘是苦于不知,如今忽然聽見師傅來了,更覺驚喜悲歡,感激歎賞,湊在一處。
一時,便有人回:「張親家老爺陪了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聞聽,連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張家母女迎到當院裡,隔着一道二門,早聽得鄧九公在外面連說帶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違!久違!你可想壞了愚兄了!」也聽得老爺在那裡合他見禮,說道:「我算定了老哥哥必來,只是今日怎得來的這般早?」九公道:「說也話長,等咱們慢慢的談。」說著,已進二門,大家迎着一見。
只見那老頭兒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腳下登着雙包縧子實納轉底三沖的尖靴老俏皮,襯一件米湯嬌色的春綢裌襖,穿一件黑頭兒絳色庫綢羔兒皮缺衿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弔混膁的裡外發燒馬褂兒,胸前還掛着一盤金綫菩提的念珠兒,又一個漢玉圈兒,拴着個三寸來長的玳瑁胡梳兒,羖種羊帽,四兩重的紅纓子,上頭帶著他那武秀才的金頂兒。褚一官也衣冠齊楚的跟在後面,因到安老爺這局面地方來,也戴上了個金頂兒,卻是那年黃河開口子,地方捐賑,鄧九公給他上了二百銀子議敘的個八品頂戴。
鄧九公進來,匆匆的見過安太太、張太太、張姑娘,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問好,說道:「姑娘,咱們爺兒倆別了整一年了,師傅是時時刻刻惦記着你!」說著,從腰裡扯下條條兒手巾來,擦了擦眼睛,又細看了一看姑娘,說:「好,臉面兒胖了。」姑娘也謝他前番的費心,此番的來意。
正說著,褚大娘子已到門下車,戴嬤嬤那邊完了事,也跟過來,便攙了褚大娘子進來,後面還有跟他的兩三個婆兒。
且慢說褚大娘子此來打扮得花枝招展,連他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藍宮綢裌襖,扎幅新褲褪兒,換雙新鞋的打扮着。安太太合他也作了個久別乍會的樣子。褚大娘子見過眾人,連忙過來見姑娘。見他頭上略帶著幾枝內款時妝的珠翠,襯着件淺桃紅碎花綾子棉襖兒,套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縐綢銀鼠披風,系一條松花綠灑綫灰鼠裙兒,西湖光綾輓袖,大紅小泥兒豎領兒。出落得面如秋月,體似春風,配着他那柳葉眉兒、杏子眼兒、玉柱般鼻子兒、櫻桃般口兒,再加上鬢角邊那兩點硃砂痣,合腮頰上那兩點酒窩兒,益發顯得紅白鮮明,香甜美滿。褚大娘子一看,心裡先說:「這那裡還是一年頭裡跑青雲山的十三妹了呢!」他二人彼此福了一福,一時情性相感,不覺拉住手,都落了幾點淚。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臨別的時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見不着你了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遠的來,可就是為陪這個不是來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許哭!」安老爺道:「請進屋裡坐下談罷。」說著,便往正房裡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