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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難測,自古伴君如伴虎。傅宏烈心裡明白,此去必定凶多吉少,輕輕嘆息了一聲。一時間,艙裡變得沉寂下來,外面波濤撞擊艙板的刷刷聲聽得清清楚楚。周培公吃驚之餘,逐漸冷靜下來,閃着幽幽的目光沉吟半晌,問道:「圖海與大人是故交知己?」
「原先也不認識,”傅宏烈說道,「前年他因事被黜貶到潮州,我們相處一年。此人頗具肝膽。我們又都和吳六一要好,吳六一調任廣東總督後,薦圖海做了九門提督,兼管步軍統領衙門,才回京沒有多少日子……」說罷又嘆了一口氣,“可惜,吳六一到廣州便暴病去世。他若在,我也不至于落到這般地步。」
周培公聽了,眼珠一轉,突然笑了,俯下身子對傅宏烈說道:「君不聞李青蓮詩乎?『嚮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我料當今皇上聖明,必不肯輕易屠戮賢良,大人此行,看來是有驚無險!」
傅宏烈幾天來摸透了周培公的秉性;雖然談鋒極健,卻從不肯妄言斷語。他對吳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三藩的割據勢態、軍事經濟情形的瞭解,都有獨到的見地。看來,他說這話並不像單單為了安撫自己,遂笑道:「培公這話又是出語驚人!」
「大人,這只是想當然。”周培公手指有節奏地敲着桌面,沉吟着說道,「日前我們閒談,大人曾言及皇上近日三番五次召集大臣商議撤藩事宜,以學生看來,和大人的事連在一起,便有了文章。」 見傅宏烈和兩個筆帖式會意對視,周培公微微一笑,又道:「要撤藩了!三藩已成大氣候,客大欺店,店大欺客,朝廷豈能容他們胡為!道理我們已經探討明白,天下只有一個,不容二主並立,天心、民心、國情就是如此。」周培公侃侃說著,舒展地仰了一下身子,好像他並不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舉人,而是一個國家重臣廷對奏議:“從來朝廷撤藩,有三種辦法,或如漢高祖游雲夢,車前力士擒韓信;或如漢平七國之亂,明詔硬撤,不惜一戰;或如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筵桌上一席話,天大的事化為烏有。
不知當今我主選擇何種方式。」
傅宏烈聽著,覺得很有道理,頻頻點頭,突然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說道:「不過,聖上下詔鎖拿我的諭旨說得很清楚:讓刑部和大理寺從重議處。事情未必就那麼簡單吧!前漢主張撤藩的晁錯,不也被……」
「千古艱難惟一死——鄧漢儀可謂勘透人情!”周培公哈哈大笑,“君也是當局者迷呀!你在廣州已經判了死罪,還怎麼個『從重』處置?鎖拿進京,顯然是皇上為了救你,保不定大人還要陞官吶!」
「皇上如果不撤藩呢?」一個筆帖式見周培公說得如此篤定,有些不服氣,忍不住上前問道。
「國家歲入三千七百萬兩銀子,”周培公調頭一哂,不屑他說道,「吳三桂獨自拿去九百萬,耿精忠、尚可喜每人是五百五十萬——這還不包括其他的帳,僅憑此一項,假如你是主人,你能容忍你家奴才如此行事嗎?」說罷,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一氣飲乾,接着又道:「傅公,同你幾日,耳聽目濡,真乃三生有幸。今日別離,我有一言進諫,不知可肯見納?」傅宏烈心知周培公必有忠言相告,急忙拱手道:「請講,必當洗耳恭聽!」 「看君相貌,度君才學,聽君言談都不愧為國之奇士。」周培公先捧了一句,「但君心過于實,情過于痴,切記謹防吃朋友的虧。」 傅宏烈一怔,一時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周培公見他一臉困惑的樣子,遂點撥道:「君請撤藩乃是密摺拜奏,吳三桂從何得知?君子處世之道,在於守中而不務外,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會。古人尚且一飯之恩而千金相酬,周某倘有寸進,必當報答大恩!就此分手了!望君多加保重!」言畢,身子一躬便鑽出船艙,飄然上岸。傅宏烈急忙奔出艙來,連聲高呼:“培公……銀子……帶上銀子……」
只見狂風席捲碼頭,將周培公的粗布夾袍吹起老高,塵土紛紛揚揚落在身上,卻不見他有絲毫瑟縮畏寒之感。見傅宏烈和筆帖式追出艙來,只拱手說道:「大人請回,二位請回,後會有期!」說完,毅然轉身迎風堅定而去。
傅宏烈一直目視着周培公的身影遠去、遠去,最後消失在茫茫暮色裡……
「就是這樣,罪臣與他中途分別,現今不知其去向。」傅宏烈緩緩抬起頭來,神情憂鬱,似乎還沒有完全擺脫與周培公的離情別緒。
「真乃奇人!”康熙禁不住連連點頭感嘆,“世上竟有這樣的人,透人肺腑,出語驚人,真是上天有眼那……朕一定要找到他!」
從傅宏烈那兒出來,康熙頓覺心情舒暢,輕鬆怡然。苦悶的重荷,從他的精神上離開了。效法趙匡胤,席前奪兵,永除三藩隱患,小皇帝暗下決心。
次日一早,一道聖旨頌下,十八歲的康熙要同時召見平西王、平南玉和靖南王三位異姓王爺,雖然是要杯酒撤藩,但他給三位王爺安排的歸宿還是滿不錯的:削藩後,三王爺各回原籍享愛王侯富貴,待遇則從優從厚。
詔書飛騎南下。康熙在耐心等待。
吳三桂接旨後,立即派飛騎通知平南王、靖南王前來會面相商大事。
匆忙趕到的靖南王耿精忠與廣東來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和吳三桂並肩而坐。他們在列翠軒前一邊觀賞歌舞一邊密晤磋商。
三王之中,數平西王軍隊最多,氣勢最大,重大決策自然一般由吳三桂制訂,其他兩王只是惟其馬首是瞻,他們也深知三藩休戚與共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