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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許綉虎斥退了小芳,暗暗想道:「我今日何幸,得睹此金屋嬋娟,系人腸肚。但不知這位美人,是年伯的什人?難道是他所生之女?只是我方纔雖不敢光明正大看她芳年,卻見她芳年只有十六、七的光景。正在及笄時候。我記得前日老年伯說的世弟,年才十七。若是他所生,怎麼年紀不相上下?不知誰是哥哥?誰為妹子?我今微見妹妹,大約其兄必非粗俗的人品。在此候他一見,也不枉然。況且要問他和詩底里,為何抄錄在此,在他身上要人,焉得不在此等候。」
忽又想道:「我方纔見這美人,眉如畫、目如水、發如鬒、膚如雪、齒如貝,潤澤有若如脂。怎麼有些與我路遇的這位少年相似,豈不大奇!難道是與他兄妹不成?怎得相似至此。」
又想道:「豈有此理!這少年美男,翩翩舉止,豐彩昂藏,端的是我輩人物。試想這美人,幽嫻貞靜,窈窕天生,必非不待君子之逑。但我已被和詩人束定,豈可不定情於和詩人,而在此空懷,以作天姝之想?設使異日得遇和詩者,豈不怪我!我今只合具此至誠心,而與和詩人訂交足矣!」想罷,一時放開念頭,自此只在書室,絶不敢住竹林中閒走。
又候了數日,怎奈這公子回期絶無影響,不勝氣悶道:「我今欲使人進去問年伯討個信兒,又恐怪我少年沒坐性。若不去問,只是在此,是何了期?」又想道:「進來服事,俱是面憎語俗的人,叫我如何問得他?怎得如前日這個小童聲清齒脆,到我面前問他些動靜也好。為什麼絶跡再不來?」因在書室中,終日猜疑,終無定見。正是:
猜疑不定復猜疑,再四猜疑也是宜。
終日猜疑猜到底,猜疑不盡自成奇。
許綉虎胸中有了許多猜疑,園中雖有好景,也無心玩賞,只望居公子早回,才是他的心事。但在書室中甚覺無聊無賴,難以消遣。因想道:「古人以填詞為勝,我今何不將此一段愛慕思念之情,譜成詞曲,倒也可破一時寂寞。倘或想到無可奈何之際,將曲以消懷,有何不可?」一時想定主意,因見園中幾樹海棠初放,花蕊開得嬌艷鮮妍,不勝欣然舉筆,以成一套詞曲,然後細細錄出,以供自賞,他做的是:
《畫眉序》:
兜底上胸膛,好教我費盡端詳。他家何處是?料近天旁。訪雲間,踏遍衢街,魚雁杳絶無音耗。只應夙世交情淺,今生裡怎結芝蘭。
《黃鶯兒》
瀟灑少年郎,是丰姿,意氣揚。風流記得嬌模樣,心悚企抑,何時敢忘。怨天公付我男兒相,細思量,此身速變,下嫁鳳求凰。
《集賢寶》
非是心中亂想。他若肯換衣裳,不亞當年西子龐。枝頭鳥雀爭喧嚷,誠求上蒼。倘若許我商量,何須長,敢將缺陷自芬芳。
《貓兒咽》
兩形判人頂立同天壤,筆硯將來友誼長,訂交生死有何妨。懇望,這種相思擔子承當。
《尾聲》
天教相見非虛謊,若得論心共飲漿。敢怕事到方濃醉海棠。
許綉虎做完,遂自悠揚低唱一番,甚覺解懷。不期家人來報說,老爺來看相公,許綉虎忙起身迎接。只因這一接見,有分教:
前事分明,後來若漆。
兩人相見,不知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覿面驚奇疑是疑非魂欲死
題詩達意半真半假舌生蓮
詞曰:
當時瞥見相逢巧,今日裡把人驚覺。暗忖欲消魂,愈令憂心悄。偌多未解求明告,半幅花箋達意好。試問是何人,漫說休生惱。
調寄《海棠春》
話說許綉虎將做成的詞曲,唱了一回,洋洋得意。不期被素琴竊聽得明明白白,走來報知小姐,唸得一字不差。居行簡道:「許生才情兩見,再若不露機關,未免太忍。我今出去與他說明了罷!」小姐說道:「露是終久要露,今若說明,又覺直率無味。我想他方纔曲內有句『事到方濃醉海棠』,何不今日在海棠花下與他一見!須如此這般,看他又作何狀?」
居行簡聽了點頭,遂走到書室來,笑道:「向來屢勸賢侄開懷靜俟,竟不信從。近日我因有事,無暇開釋。且喜今日清閒,又值園中海棠初放,已囑老妻治酒來與賢侄共醉花前。不意走來,卻見賢侄神情開爽,與往日大不相同,想是會過意來,不為愁神撥弄,或者枯寂之中另尋活潑,觸動文機以工筆墨?不然,何乃斗室中,覺得文光直射也?」
許綉虎道:「向蒙年伯諄諄戒諭,小侄愚魯固執,不能豁然。不意今日愁魔退舍,鬼腕生機,卻被老年伯洞察有如犀火。小侄實不敢隱,偶將心事譜入填詞,以消積悶,此乃狂奴伎倆,何敢言文!」居行簡道:「古來多少騷人韻士凡有感懷,莫不填寫詞中,令人傳誦,以成佳趣。何不使我一觀?」許綉虎就將錄出的詞曲呈覽。
居行簡看完,不勝擊節讚道:「如泣如訴,如怨如慕,至矣!極矣!即此之善詞如伯虎、東坡不過如是!」說罷,家人已將酒餚置於花前,來請入席,二人到花下坐飲。居行簡道:「賢侄有此佳章,可惜見得遲了,不然使優童熟習,在此花間,聽他循腔按板,一字字吞吐清新唱來,又不知酒消幾何矣。遂說說笑笑,飲了半晌。忽家人來報道:“公子已回,請老爺入內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