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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本書中能誘發出一種能量,能令那些死氣沉沉的人大驚失色、從沉睡中猛醒,那就讓我們額手稱慶吧,因為我們這個世界的悲劇恰恰就在於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使它從昏睡中醒來。人們不再做噩夢。不再心情振奮、不再覺醒。在自我瞭解所產生的麻醉狀態中,生命在流逝,藝術在流逝,它們就從我們身邊溜過。
我們同時光一道逝去,我們在同影子搏鬥,我們需要輸血。
本書予以我們的正是血和肉。書中只有酒、食物、笑、慾望、激情、好奇心———些滋養我們最崇高、最虛無縹緲的創作之根基的簡單事實,上層結構則被砍去。該書送來的一股清風,吹倒了枯朽的樹木,它們的根部業已枯萎並且在我們時代的不毛之地中消失。該書觸到了這些樹根,以後繼續向下挖,去發掘地下的道道清泉。
1934年
第01章 現在我住在波勒茲別墅,這裡找不到一點兒灰塵,也沒有一件東西擺得不是地方,除了我們,這裡再沒有別人,我們死了。
昨晚鮑裡斯發現他身上生了虱子,於是我只好剃光他的腋毛,可是他還是渾身發癢,住在這麼漂亮的地方居然還會生虱子?不過沒關係。我倆,我和鮑裡斯也許永遠不會彼此這樣瞭解,若不是靠那些虱子。
鮑裡斯剛剛總結了他的看法。他是一個天氣預報專家。他說,天氣會繼續壞下去,會有更多的災難、更多的死人、更多的絶望。無論哪兒都沒有一點兒要發生變化的跡象。
時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們,我們的英雄或者已經自殺,或者正在自殺。如此說來,這個英雄不是時間,卻是永恆。我們必須步調一致、前僕後繼地朝着死亡的監牢奔去。沒法逃脫,天氣也不會變。
這是我到巴黎後的第
2個秋天。我是由於某種自己至今也沒能搞清的原因被人送到這兒來的。
我沒有錢,沒有人接濟,沒有希望。不過我是活着的人中最快活的,一年前,半年前,我還以為自己是個藝術家。現在我可再不這麼想了。與文學有關的一切都已與我無涉,謝天謝地,再也沒有什麼書要寫了。
那麼這一本呢?這一本不算是書,它是對人格的污衊、誹謗、中傷。就「書」的一般意義來講,這不是一本書。不,這是無休止的褻瀆。是啐在藝術臉上的一口唾沫。
是向上帝、人類、命運、時間、愛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褲襠裡喘上的一腳。我將為你歌唱,縱使走調我也要唱。我要在你哀號時歌唱,我要在你骯髒的屍體上跳舞……若要歌唱你必須先張開嘴,你必須有一對肺葉和一點兒樂理知識。有沒有手風琴或吉他均無所謂,要緊的是有想要歌唱的願望。
那麼,這兒便是一首歌,我正在歌唱。
我是唱給你的,塔尼亞。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唱得更好一些、更加悅耳一些,不過那樣一來你也許永遠不會願意聽我唱了。你曾聽過別人唱,他們都引不起你的興趣來,他們不是唱得太好就是還不夠好。
這一天是十月二十幾日,我已不再理會究竟是哪天了。你會說那是我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做的一場夢嗎?有幾次間隔,不過都是在兩場夢之間的,現在我已全然不記得這幾次間隔中的事情了。我身邊的世界在分崩離析,同時在這兒或那兒留下一塊塊的時間。世界是一個毒瘤,正在一口一口地吞噬自己……我在想,當無邊的寂靜籠罩了萬物,籠罩各個角落時,音樂最終會勝利的。
當萬物又回到未被時間孕育出來之前的狀態時,世界又一次呈現出那種混飩未開的局面,而現實正是為混飩而寫的。你,塔尼亞,就是我的混沌。這便是我歌唱的緣由。快死掉的不僅僅是我,是整個世界,它要蛻去時間這層皮。
我還活着,在你的子宮裡踢騰,這是值得書寫下來的現實。
我在打瞌睡。愛情生理學。休眠中的鯨魚的陰莖有六英呎長。編幅——有一根無拘無束的陰莖,有些動物的陰莖裡還有一根骨頭,就是說,一根骨頭在……古爾孟說,「幸虧人身上的骨質結構已經沒有了。」幸虧?是的,幸虧,想想人類帶者一根有骨頭的陰莖走來走去成何體統?袋鼠有兩條陰莖,一根平時用,另一根只在節假日裡用。繼續打着瞌睡,一個女人寫封信來問我替自己的書想好書名了沒有,書名,當然想好了:《可愛的女同性戀者》。
你的充滿逸事趣聞的生活!這是博羅夫斯基的話。我每個星期三同博羅夫斯基一道吃午飯,他的太太做主人。她是一頭已擠不出奶的奶牛,她正在學英語,最喜歡用的詞是「淫穢」。
你馬上便會明白博羅夫斯基是多麼難對付了。不過等一等……博羅夫斯基身着一套燈芯絨西裝,會拉手風琴。這副行頭真是妙極了,尤其是當你考慮到他是一個蠻不錯的藝術家的時候。他開玩笑說他是波蘭人,不過他當然不是。
這位博羅夫斯基是個猶太人,他父親是一個集郵家。其實几乎整個蒙帕納斯都住着猶太人,或準猶太人,準猶太人則更糟糕了。其中包括卡爾和葆拉、克朗斯塔特和鮑裡斯、塔尼亞和西爾維斯特、莫爾多夫和露西爾,除了菲爾莫全是。亨利·喬丹·奧斯瓦爾德居然也是猶太人。
路易斯·尼科爾斯是猶太人,甚至范諾登和徹裡也是猶太人。弗朗西絲·克萊克是個猶太人,或是猶太女人。泰特斯又是一個猶太人。這樣看來猶太人簡直多得不得了,這本書正是為我的朋友卡爾寫的,他父親是猶太人,明白這一點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