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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歌特周圍,有一些女人和她一樣含着滿眶眼淚,顯得美麗動人;也有一些人嘻嘻哈哈,滿不在乎,這是一些沒有感情,或者是暫時還沒愛上任何人的女人。一些老婦人,感覺到死亡的威脅,哭哭啼啼地離開自己的兒子;一些情人嘴唇貼嘴唇地久久地抱吻着,人們聽見有些喝醉酒的水手唱着歌尋開心,另一些卻如同去受難一樣,面色陰沉地上了船。
這時還發生了種種野蠻的事,有些不幸的人某天在酒店糊里糊塗地簽定了合同,現在被強制送上船去,他們的妻子和警察一道催促他們。有一些由於膂力過人,人們為防止他們反抗,便預先將他們灌醉,用擔架抬上船,把他們像死人一般卸在艙底。
歌特恐怖地看著他們走過,她的揚恩將和什麼樣的夥伴生活在一起呢?而且,這種方式表明冰島的職業,這引起一些男人這等恐懼的職業,究竟是怎樣一種可怕的職業呢?
然而也有一些水手微笑着,他們無疑也像揚恩一樣,喜歡海上的生活和大漁業。這些人都是好樣的,他們的容貌高貴而漂亮,如果他們是未婚的,便向姑娘們投去最後的一瞥,無牽無掛地離去;如果是已婚的,便懷着一種淡淡的哀愁和回來時變得更加富裕的希望,抱吻他們的妻子或孩子。歌特看見萊奧波丁娜號上的人都是如此,感到稍稍放心了一些,這只船確實挑選到了一批好船員。
漁船兩隻一列或四隻一列地由拖輪曳出港口。當船兒一啟碇,水手們便摘下帽子,高聲唱起聖母的讚歌:「敬禮,海上的明星!」碼頭上,女人們在空中揮着手,作最後的告別,而眼淚卻在紗頭巾上流淌。
萊奧波丁娜號一開走,歌特便快步向加沃家走去。她在普魯巴拉內那條熟悉的小徑上,沿著海岸步行了一個半小時,就到了那邊,那陸地的盡頭,她的新家庭裡。
萊奧波丁娜號要在波爾—愛旺村前的大海灣裡拋錨,直到晚上才開走;他們約好在那兒再見一面。果然,他乘着船上的小艇回來了,他回來了三小時,和她作最後的話別。
在陸地上,一點也感覺不到風浪,一直是同樣綺麗的春色,同樣寧靜的天空。他們輓着手在路上踱了一會,使人憶起昨天的散步,只是今晚他們不能在一起了。他們漫無目的地走着,又折回班保爾那個方向,不久就到了他們家跟前,完全不是有意,而是不知不覺回到那裡的;於是他們最後又回家了一趟,伊芙娜祖母看見他們一道出現,竟嚇了一大跳。
揚恩囑咐歌特好好照料他留在櫃裡的種種小東西,尤其是他結婚時的漂亮衣服,要經常抖開來曬曬太陽。——水手們在軍艦上都學會了這一套——歌特看見他這樣充內行,不覺微笑了;其實他完全可以放心,所有他的東西都會被人懷着愛情細心地照料和保存的。
其實,操這份心對他們說來是很次要的;他們是為了說話,為了轉移自己的離愁別緒才說這些事情……
揚恩講起剛纔在萊奧波丁娜號上已經用抽籤的辦法分定了釣魚的位置,他很高興抽着了最好的地方。歌特對冰島的事情几乎一無所知,便又要他作些解釋。
「你瞧,歌特,」他說,「在我們漁船的船舷上,某些部位開有一些洞穴,我們把它們叫作釣孔,這是為了立起一些裝有滑車的支架,我們的釣竿就從那兒伸出去。所以,在出發以前,我們就擲骰子,或在水手帽裡摸號碼,來分配這些洞穴。每個人占好自己的位置後,整個漁季便無權把釣竿擱在別的地方,就一直不變了。我這次的位置在船尾,你知道,這裡可以釣得更多的魚;而且,因為這地方挨着大帆支索,可以在那上面系一塊布,一件防水衣,總之一小塊無論什麼遮蔭的東西,就可以護住臉不受那邊的雪花、冰雹之類的打擊;——這是很有用的,你懂嗎;遇到烏雲颮的時候,皮膚可以不那麼灼痛,眼睛也可以比較長時間地看見東西。」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很低,好像害怕嚇跑了他們剩下的那點時光,害怕讓時間更快地溜掉。他們談話的特點和所有不可避免要結束的談話有所不同,他們所談的最無意義的瑣事,這天似乎都變得極其深奧和重大……
在臨行的最後一分鐘,揚恩把他的妻子抱了起來,他們久久地默默擁抱,不說一句話,只是緊緊摟在一起。
他登上船,灰色的船帆展開來,吃滿了從西方吹來的一陣輕風。她還能辨認出的他,正用約好的方式揮着他的無邊帽。她久久地凝視着她的揚恩像影子一般在海上漸漸遠去。——這還是他,在海水的藍灰色之上,站立着的一個小小的黑色人形,已經模模糊糊,漸漸消失在這儘管凝眸注視卻仍然看不清、終至完全看不見的遠離之中……
……隨着萊奧波丁娜號的離去,歌特如同受磁石的吸引,跟隨它沿著懸崖步行着。
不一會她就必須停步,因為陸地已經走完了;於是她在最後一個豎在荊豆和石塊之間的大十字架下坐了下來。由於這是一個高點,從這兒看海,好像遠處的海水正在上漲,遠去的萊奧波丁娜號也似乎漸漸升高,非常非常小地浮在這巨大圓周的斜面上。水面有着巨大緩慢的波浪,似乎是水平綫後面其他地方發生的可怕風暴的最後回波;但是揚恩所在的、目力所及的深邃的海域,一切還是平靜的。
歌特一直注視着,想要把這般的形狀、帆具的影象和它的船體深深印入記憶,好在它返回時,在這同一地點等待它時,可以遠遠地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