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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294 / 526
文學類 / 大江健三郎 / 本書目錄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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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4頁

朗讀:

在現實地進行的實地調查中,因為我們沒有遇到森林怪物,所以此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大家在一個被群生的款冬圍着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唱文化教育部規定的歌,而且是一個接一個地唱。這是為了唱給森林怪物聽的,因為據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說,森林怪物就在這水沼地面之下的某處藏着,我們把人類語言中最美好的語言唱給它聽。在一首歌唱完和唱下一首歌之前的時間,我聽到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在商量,兩人寬闊的額頭,清瘦的脖頸,蛛網和汗每個人都弄得滿頭滿臉,這兩位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鑄造的人,他們彼此對視了一下說:「把所有的語言研究完之後,怪物最後成什麼形狀和什麼顏色呢?也許化為一大滴眼淚吧?」

我半是醒來半是夢中的眼睛看到,自己在樹海的大裂縫的水沼處,離地面十五米的下方,也就是集整個水沼的聲與光的地方,森林怪物表面硬化地埋在那裡,但是當時我確實是在醒着。在更沉沉的睡眠中,更沉重更大規模的夢,終於對於進入森林經受考驗的我給以十分清晰的記憶。睡眠中一直作夢,在我所追求的工作完成之前,我不能讓到森林裡搜索我的人們帶回去。所以我就把臉和前胸緊緊貼在水沼的倒木上,把受傷的腳埋在吸足水的細沙裡,屁股坐在圓石頭上,因為我不能總是不眨眼地觀察森林怪物。


  

我能夠完整地作了那麼一個豐富而複雜的夢,是因為太陽已經老高了。我這滿身涂紅的精光的身子不能總是暴露在朗朗的水沼旁。必須躲進光線極暗的樹林裡,……但是此刻我的眼皮特別沉,身體無處不難受,我擔心一時半刻很難自然而然地好起來。受傷的腳趾腫得僵硬,埋在吸足水的細沙裡,倒是覺得挺合適的。

渾身疼可能是因為發燒引起的。這不是感冒,肯定是感染了森林裡可怕的熱病菌。也許是多虧發熱的麻痹作用,所以才不怎麼想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心裡也不怎麼煩躁,也不想哭,才能一個人在這兒老老實實地坐著不動。我想起進入森林的時間不是昨天,而是三四天之前的半夜。

我伏在倒木上睡了七八十個鐘點,作了一場大夢,看到了很多的事,而且非常清楚和詳細。不過我對於那些倒退現象想表示親近的自己果斷地表示否定,一睜開眼睛就像兔子一樣跳起來,不顧疼痛的腳趾,踏着赭土跑進樹林。林裡草長得茂密,樹冠遮住光線,像蓋子一樣,彷彿從遠古以來就是這樣,林裡是一派綠中略帶黃色的昏暗,我抓着樹幹和粗的草木蔓碎步往前跑。我打算邊跑邊撒尿,但是很難隨心所欲,只好把那條瘸腿停一下跳一下地撒尿,當我覺得已經離水沼遙遠的時候,可喜可賀,我的膀胱也空了……

妹妹,我在漫長的夢中得到詳細的指示是,我自己目前所在的森林裡有關破壞人的情況。巨大的破壞人被屠殺,肉體被肢解,像獸肉一般切碎,既無污染也不腐爛,新鮮血液甚至骨髓依然照舊,埋在這個森林的各個地方。必須把這些肉和骨頭全都收在一起,讓一個完整的破壞人複原。一個孩子的臂力有限,當我為是否能把巨人的肉體全部集中的時候,巨人給了我鼓勵和指示,讓我只採取象徵性行為,只要不漏掉一塊骨頭,從埋它的地方走過去就行。

像畫地圖一般憑想象畫出破壞人的全身像……

我按照這個指示進行,我已經看到水沼下邊發光的東西,我想起那是一個小小的溪流。發燒仍在繼續,涂紅的皮膚起了一陣鷄皮疙疸之後又乾燥起來,因為內部發燒而燒乾了。往前走着,看見高處有長滿青葉的細藤,把它扯下來,捋下它的葉子和果實,大口大口地嚼,嚼得口舌刺癢和麻木,只是為了吸點汁液而已。在走過來的一路上,我剝下岩石上的苔蘚,為的是喝那淡黃色苔蘚上的微不足道的露水。


  
這樣,直到我進入森林的第2天傍晚,我片刻不停地一直往前走。

我無休止地往前走着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巨人化了的破壞人肉體多麼巨大,從而想到他的肉體被分割而埋于各處,範圍是如何廣大。把破壞人散埋于各處的順序,用激光光線把整個森林投影成地圖一般,在我發燒的頭腦裡清清楚楚地展開。前進中如遇樹木、藤蔓、石頭交錯擋路的山溪,就先找到前面比較平滑的山崖,雖然有時不得不退回來,但是仍然沒法前進。我一直擔心,這偶爾有之的後退,會不會招致尋找破壞人零散的肉體使其複原這項工作徹底失敗。

從無法前進的地點往回走時,有一次被石塊絆了一下,朝旁邊的斜坡跌了下去,可是因禍得福,我反而因此修正了前進路線的錯誤,而這種修正本來是我力所不及的。我雖然喊着痛,可是內心卻無比興奮,振作精神繼續前進。我走過了森林中能夠走過去的所有通路,把眼前所看到的一一記住,邊走邊記住那些樹木,以及樹木與蔓生植物交錯生長的小溪,這一切走過之處,使我記住了太古以來的原生林的植物系統,以及它們自然而然不斷地創造出來的某種類型的空間。只要把這些空間一個一個地走遍,即使在森林裡生活一百年,我也不覺得自己被封閉在森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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