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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幹了這種事,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怎麼能夠腆着臉一聲不響呢!不覺得害臊呢!」父親=神官被帶走雖然讓我吃驚不小,但是在這些人面前我卻絲毫不怕,決定概不理睬。何況我每次牙疼時自己動手用石片割破牙床那種奇特行為,即使強悍的「在」的那些上班同學,他們也不敢對我動手動腳,因為我不是他們的容易對付的對手。
當然,我也沒能逃脫種種暴力不斷的襲擊。就在朝會那天的下午,去鄰鎮警察局的校長搭往外運木料的卡車回來。但是他仍然讓留作學校裡的為數不多的孩子們在校院裡站隊,聽他訓話。校長大聲講話,那股得意洋洋的勁頭兒,表現在水分過多活像個小型坦克一般的渾身上下。
他說:「從縣裡來的特高還真了不起,審訊進展很快。那個瘋老頭子神官,據說他對於我們深感不勝惶恐之至的萬世一系的天皇陛下現實人神的神聖,懷有不敬的妄想。這傢伙說,這個小小的盆地和圍着這盆地的森林,就有從歷史開始以來一直就有的現實人神,現在這神雖然藏在某個地方,但是人們心裡卻覺得就在自己眼前那樣。純粹胡說八道。
這的確是令人可嘆的想法。雖說這裡是山村,但是,在這非常時局之下生活在我國一個村莊的人能讓這副模樣的人當神官嗎?全體村民不能讓別人稱為非國民!你們的父母怎麼讓這麼一個淨說昏話的瘋子到這兒來當神官的?這裡不可能有盆地和森林的歷史開始以來就長生不死的人,不可能有現在藏在哪裡還不知道然而已經活了六七百歲的人。你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應該很清楚吧?你們知道人一般能活多大年紀?想想你們爺爺奶奶的年紀吧。你們知道人一般長到多大歲數就不長了嗎?過了一百歲還長,有長得比咱們學校房頂還高的人嗎?」
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當然也站在隊列裡,聽了校長沒完沒了的羅嗦,讓人心裡堵得慌。我想,既然父親=神官對於來自外部世界的人,而且是自己的敵人特高刑警,把破壞人的事也說了出去,即使證據檔案、書稿被扣押了,他自己在被審訊時也一定受到殘酷對待。父親=神官有一副大骨骼,體力膂力無不過人,而且又有頑強的意志,這樣的初老之人,即使遭到毆打,也未必招供,惟其如此,毆打之重是可以想象的。我以為那殘酷程度一定足以令人驚嘆,殘酷到傷及內髒的程度。
但是儘管我這麼想著,可是聽了校長那些話還是控制不住發笑,笑聲傳到校長的耳朵裡。那是校長把傳承硬說成是妄想的時候。他說:「諸君,你們想一想就知道,那是讓人感到害臊和野蠻的想法吧?說什麼天皇陛下之外還有現實人神,而且還說就在這個深山裡,這怎麼能讓人相信呢?」就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我一直低着頭思索中突然控制不住噗哧一笑,隨後是肩膀聳動着笑個不停。只要揚起頭來看,就會看到伸向峽谷的山頂上那個懸崖平台和那棵大楊樹。
把一直在那裡鍛鍊的破壞人怎麼能說成愚昧無知胡編濫造的故事呢?破壞人雖然年過百歲但仍然繼續成長而巨人化了,他有時離開峽谷,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復活了,緊緊依靠這片土地,同它前進
就和我畫的兩張畫一樣,如果說這是不可能的,那麼,這個峽谷和「在」,以及包括森林在內,豈不全是夢?而且,現在站在森林包圍着峽谷的這所學校院子裡的我這個孩子,豈不也不過是夢而已麼?但這些又是誰的夢呢?因此我才聳動着肩膀笑出聲來,一直笑到站在台上的校長被自己的胡說弄得興奮不已最後吃了一驚張口結舌為止。
我被留在校院裡,以「立正」的姿勢站着,校長彎下腰來,一隻手支住我一邊的臉,用另一隻手打我另一邊的臉,打個沒完沒了。我挨打倒沒往心裡去,但是校長支着我的臉的那隻手卻莫名其妙地冰涼和柔若無骨,倒讓我非常討厭。校長的反覆毆打,成了我被破壞人附體的誘因,因而開始了精神恍惚狀態,我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我彷彿被裹在黃鼠狼或鼯鼠的生干皮裡,直立在黑暗無光的皮袋裏,一個巨人腹內的一個豆粒。用豆粒的眼睛來看已過下午的峽谷,雖然是個紅葉在風中颯颯作響的晴天,但是視力所及的全部景色,好像放在卵型的框子裡的一張茶色照片。
在那風景遠處,那小小的校長伸着細長的手臂打來。這時,那小小的校長雖然像蟬的眼睛那麼小,但是那兩眼卻變成了憤怒和神氣十足淨幹壞事的傢伙陰鬱而遲鈍的眼睛。校長對我說:「你走吧!」那語聲彷彿有痰堵着嗓子,用甲蟲前肢一般的手臂猛推了我一把……
於是我就回到峽谷最低處的家,從後門走出去,從河灘走下河,站在沒膝深的水裡,一頭紮進水裡,屏住呼吸,然後噗地一聲揚起頭來。我是想在它腫起來之前,把比疼還難受的既發燒又刺癢的兩頰冰一冰。即使冰着這兩頰也不由得想起破壞人在這河裡養魚,豐富在峽谷和「在」建設新世界的人們的生活。儘管這裡已遭破壞,不僅龐大的魚梁尚在,這條河從手指縫流過去的水,只要不是作夢,不是意識混沌,怎麼能說破壞人的存在是愚昧的胡編濫造呢?想到這裡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