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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於這附體現象,用現在語言說,這是自己一生的根本條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間,是從父親=神官搞了那奇怪的裝扮然後鑽進森林過了半年之後,我首當其衝地成了主角,經歷了峽谷和「在」無人不知的那樁事件之後。妹妹,提起那樁事,你該是記得很清楚的。因為這件事是我們這一代以至以後許多代都會把它當作新的傳承接受下來。我放棄了製造革命黨派的鐵管炸彈,隱居在已經等於廢房裡的時期,不論白天夜裡我只是躺着,不僅峽谷的孩子,「在」的孩子們也跑下高地來看熱閙似地看著我,大聲地喊:「這人是天狗的相公!」
發生那次事件的當天晚上,除露一而外我們同胞兄弟妹妹還住在一起,那是峽谷最低處的房子,你們全都睡着之前,我彷彿決心使全身的血管膨脹起來似地在黑暗中等你們睡着之後起來。我聽聽大家睡得很沉,認定沒有人會醒來時已經到了半夜了,我悄悄地脫下衣服和內衣。摸着從飯廳穿過灶間,再從那裡下到堂屋地,這時我看到板門縫漏進來的月光,開了板門來到院子。春天到了,應時而開的花很多,我朝杏樹、棗樹、櫻花樹包圍的前庭走去,來到那口露天的井旁。
我來這裡要幹一件事。我瘦瘦的腰間挾着一個梳妝台的抽鬥,那裡裝的是被從峽谷趕走的母親留下來的化妝工具,妹妹,父親=神官讓你給破壞人當巫女,必須化淡妝,因此你還使用過。這破爛的家倒是花香不斷,所以我常常在院子裡轉悠采些鮮花。紙袋裏的,罐子裡的全是花,雖然幹了硬了,但香氣依舊濃郁,我曾經想過把它摻進食物裡吃下去。
那天半夜我光着身子,特別想用妝台抽鬥裡的紅粉。我把紅粉放進井台板石的圓錐形的坑窪,從井裡打上水來,捧了一捧水泡上。月光之下的小水坑立刻呈黑紅色,像血一樣,覺得確實像一首詩的句子說的一樣,「和頭頂上的櫻花紅葉顏色相同,我想,白天看它準紅。」於是沾濕了手掌,從臉抹到胸,從肚子抹到大腿,從陰莖抹到屁股溝。
抹了好長時間才抹遍,站起來一看,腳底下一片紅,好像殺過豬一般,弄得很臟,想壓壓泵弄些水沖一沖,我只怕把屋裡的人吵醒,於是我只好放下,穿過聯結房間的風雨廊,跑過了連接峽谷的石塊路,開始登上「死亡之路」的斜坡。滿月高掛中天。那月光被果樹的樹蔭擋住,腳下不亮,體內湧出難以抑制的力量,腳步顯得特別有力。我意識到,那是森林在呼喚我的關係。
不過,我雖然是孩子,可是我有自立的意志,所以決心跑進森林。而且根據腦袋裏根深蒂固的設想,把全身也都涂遍了紅色。到達「死亡之路」的距離中,我擔心的主要是遇上上山幹活時過了時間而下山晚了的大人,月光下他看出我是父親=神官和江湖女藝人的孿生子,他準招呼我:「幹什麼呀,孩子!」所以,這時候我心裡想,一定當一個「笑孩子」來對付他。我們當地的傳承中,有個十二三開始,越過「死亡之路」進入原生林,在林子裡生活到十五六的「笑孩子」的故事。
據說在森林裡生活的少年,每次遇見上山幹活的人時,總是笑着嚇唬人。我就是決心把全身塗成紅色,光着身子當個「笑孩子」耍閙耍閙。這時我已經上到高處,再也不用擔心碰上誰了,可是,妹妹,這回卻真的像個孩子一樣感到害怕了。恐怖抓住了我這暮秋時節的滿月之夜鑽進森林而且光着身子的人。
我怕的是森林深處的鬼一下子把我吞掉。我想,這等於是光着身子塗成紅色,自己把自己這既美麗又好吃的東西送上門去一個樣。這番經歷之後過了二十年,妹妹,當我坐在印度新德里的菜館中庭,看那塗成紅色的烤鷄咚地一聲放在案板上時,我就彷彿聽到那天夜裡令人恐怖的山谷回聲,不由得長長地噓口氣……更深層的恐怖是森林裡有鬼等着吃我這滿身涂紅的光着身子的人,覺得這鬼可能就是破壞人,雖然我對他懷着熱烈的希望,妹妹,絶望的孩子內心是相當複雜的呀!
實際上那天半夜我是懷着對峽谷人際關係的絶望走進森林的。我走出風雨廊的時候什麼都不帶就好了,那時我只帶了一個火柴盒,怕被別人看見似地攥在手心裡。塗著紅色的裸體,暗喻自己憤怒、絶望已極,放火燒着的房屋火光衝破暗夜而火星飛濺。從我想到放火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不能實行,但是我從峽谷最低處的家帶出來的火柴,是為了放火燒掉峽谷最高處的神社社務所……是不是想過給小學校長的家也放一把火?這卻沒有想過。
我因為絶望而逃進森林的主要原因是憲兵隊逮捕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我想起他們竟然被捕,仔細思考,終於下定決心逃進森林。他們遭到的災難,從表面上看,確實是校長耍陰謀詭計的結果。但是父親=神官背叛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我懷着極大的恥辱感得知,如果不是他搞陰謀詭計,推波助瀾,校長什麼事也辦不到。孿生的天體力學專家們只要見到那位小學校長,就明顯地表現出他們良好的教養中對別人從來沒有過的輕蔑態度。
萬萬沒料到,把他們出賣給憲兵隊的竟然是父親=神官。據說他們對於這位神官只能表示痛心和吃驚。他們最後終於被憲兵隊從峽谷帶走的時候,我儘管被恥辱感和悲憤震撼得發抖,還是前往送別,同時我真希望阿波老爹也好,培利老爹也罷,他們對憲兵隊大喊:「神官才是反國家的人,逮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