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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兵隊揭露國家內部之敵時總是把它搞成儀式,弄得有聲有色熱熱閙閙。峽谷和「在」的人似乎全都出來了,讓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走過人們圍起來道路,一直走到號稱「瓶頸」的峽谷出口。我覺得他們被逮捕既然是父親=神官的責任,我自然非常負疚,顫抖着跟了去。孩子們突破大人們厚厚的行列,一直跟到「瓶頸」那裡待命的停車之處,對於那麼熟悉的阿波老爹、培利老爹大聲斥罵。
這種事我是絶對作不到的,所以一個人先跑到出口那裡等着。「瓶頸」的路旁及其附近,仍有五十天戰爭破壞的痕跡。當年爆破的那大岩石塊滾在斜坡上,周圍長起來的細葉冬青很茂盛,彷彿是路旁的一個大墳。我就站在這裡等候。
我恐懼地預感到他們的命運。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各被兩名憲兵帶來,他們被催促着走在泥濘的路上,儘管他們是被押解的人,但是並不使人感到他們是被剝奪了自由的人。當他們看到我的時候,無不對我點頭致意。我站在周圍長滿冬青的大岩石塊下,他們的點頭致意就像一個信號,引發了我全身震顫。
平常使人感到像美好的立方體的木頭,此刻我覺得比原來的尺寸大了一倍半,眼鏡沒有了,眼泡好像有些腫脹,我擔心他們看不見外界。就在他們被帶往憲兵隊總部而被趕着登車之前,二位學者十分難過地對我說:「這是沒辦法的,你得原諒你爹只能這麼辦,千萬別難過!」這時我衷心祈禱龜井銘助,希望群眾一瞬之間變成暴徒,把天體力學專家們奪回來!憲兵就像真害怕群眾把兩位專家奪走,他們的轎車和軍用卡車就一溜煙地開走了。孩子們大喊:間諜,賣國賊!似乎陶醉在那股嗆人的汽油煙裡……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懷着滿腔悲憤和恥辱感站在冬青樹之下的我,果然像他們所表示的那麼寬容嗎?真像他們表情所示,原諒父親=神官不得已的背叛嗎?這兩位孿生的天體力學專家既然再沒有回到峽谷來,既然連他們的生死直到戰後很久也不明結果如何,我就只能相信我所希望的他們那種表白了。但是就像我的靈魂集中了力量記下來的一般,永遠不忘儘管他們在憲兵挾持之下,我看他們一個人說話另一個人只是嘴唇活動的那幾句話:「這是沒辦法的,你得原諒你爹只能這麼辦,千萬別難過……」
正因為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非常難過地對我說了那些話,所以我對於父親=神官所謂不得已才那麼幹的事才絶對不予以寬容。我一連幾天受着痛苦的煎熬之後,便光着身子塗滿紅色奔向「死人之路」對面的森林。
上到比三島神社還高的地方,我就決定不放火了,把火柴扔進黑黝黝的桔子林。我像火星四濺的紅色裸體,在月光下跳躍着前進。說實話,當初我就沒有下決心放火。如果要說為什麼這樣,那只能是因為我作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不能不放棄那種打算。
父親=神官卑劣地改變心腸,和校長一樣搞陰謀,終於把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出賣給憲兵隊。我如果放火,那簡直就和他們同流合污了。就我來說,既然父親=神官沒有被趕出三島神社,那就應該留在這裡,注視着村莊=國家=小宇宙歷史的發展,我感到這比什麼都重要。對父親=神官憎惡之心高漲的同時,我這種想法也在穿過稀疏的雜木林和果園而走向「死人之路」時形成了。
不過,我這塗滿紅色的軀體裡,仍然存在無法化解的憤怒與恥辱力量,這力量就像一個漩渦,無法排遣。我從上小學之前就每天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那時就想,決不能再上這種課了。但是,只要留在峽谷,在父親=神官的強大壓力之下,我除了接受下去沒有別的辦法。我甚至為了使他給我換上別的課而拒絶上斯巴達教育課曾經想逃進森林。
我難忘天體力學專家的面孔,那是充滿祥和、莊重開朗的面孔。那樣的臉竟然被憲兵們打得失去原來的風貌而改變了原形,但是,即使被打得滿臉坑坑窪窪,也沒有比到處長毛髒得厲害的父親=神官那張臉可怕。即使僅僅為了不再看父親=神官那張臉,不再聞他那體臭,我也得去森林。儘管如此,我仍然考慮想方設法把父親=神官趕出峽谷,就感到像背叛破壞人一樣可怕。
所以我放棄放火燒掉社務所的想法,只是用咒術的火星表示一下,所以才把自己塗成紅色,讓明月照出來,因而鑽進暗夜之中,不顧膝蓋、小腿立刻被刺得傷痕纍纍而鑽進森林……
我滿身涂紅,在月明中進了森林之後,從那一天開始,就和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無緣了。儘管我還是孩子,一顆心早就被恥辱感和憤怒扭曲了,所以下了決心這麼幹的。從那以後,至少有五年時間,我沒有從正面看過父親=神官的臉,沒有直接和他談過話。這就是說,父親=神官一直每天授斯巴達教育課,有時被兒子的滑稽回答弄得束手無策,可是這個兒子,自己的親骨肉,從那一天夜裡起就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