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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279 / 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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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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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不愧是有學問的人,他們對於別的領域的專家始終以尊敬和誠實的態度對待。而且我覺得他們不是站在權威主義上,而是具備真正的專家洞察事物的眼力。他們看得出父親=神官是一位為了研究本地的傳承而傾注了畢生心血的人,在他有限的世界裡,克盡闕職地當他的專家,提高他的學術水平。所以他們想旁聽他是如何以斯巴達教育方式教給我傳承的,他們的希望是認真的。

因此,父親=神官才常常請他們到社務所來。即使如此,父親=神官也堅守我們當地的原則,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前來旁聽的時候,父親=神官對我講的是創建期或者「自由時代」的神話式的插話。對於維新後的歷史絶對避開,往上溯,即使因起義而和藩鎮權力抗爭的歷史也不講。我現在想起,即便是神話,同巨大權力對抗而自己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基本情況的傳承,只能另找機會再給我講了。


  

由此可見,父親=神官是深謀遠慮的,但當時我還是個孩子,所以只覺得滑稽。原因是我覺得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通過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不僅承認存在於這片土地上的是一個國家,而且確認它是和外部世界的人截然不同,純粹是另一個宇宙。

在這之前,我以為從父親=神官那裡接受斯巴達教育就夠了,但是峽谷和「在」還有這樣的神話與歷史,而且自己一個人被挑選出來,必須由父親=神官硬灌給我,我把這件事一直當作害臊的事看待。這內心的羞恥又加上了因為每天受斯巴達教育,不得不成了峽谷和「在」唯一的一個帶著一張蒼白麵孔的孩子,這就是說,多了一層例外生活的羞恥。我這種感受,在知道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正面地接受了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之後仍殘跡未去。所以對於自己聽來的傳承,無一不當作滑稽的玩笑話,掉以輕心地對待。

而且,對於破壞人在懸崖上的巨大楊樹那裡的鍛鍊身體,大怪聲時代,破壞人被塞進「洞」裡多年而變成矮小的個子,如此等等的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看成純粹過多地強調滑稽的一面的東西。至於我們當地處于開創時期,即將成為新世界的土地是大放惡臭的沼澤地帶,我卻把它說成不要說人就是畜生也不能靠近的地方,妹妹,這簡直是在打趣逗樂的扯淡式的插話。

至于父親=神官,對我實行斯巴達教育之後,對於我這學生滑稽反應的種種表現,並沒有嚴格制止。用當時的說法,那時正處在大東亞戰爭的最高潮時期。始終貫穿著反大日本帝國的神話觀、歷史觀的我們當地的傳承,父親=神官當然必須傳授給我,但是,父親=神官卻是讓我在國民學校初級小學裡學,不嫌麻煩地讓外來的教師按照他的想法教。因為父親=神官有了警惕,主要是用許多說法引誘我。

也就是儘管這插話是立足於事實,但同時也有誇張部分。這樣,父親=神官暫停每天進行的斯巴達教育,並且糾正我的誇張,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實際上父親=神官開始對我實行傳承教育的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所以他想到,不這麼辦我可能逃出家門,父親=神官彷彿遨遊于神話般地主要談了破壞人。我聽了破壞人許許多多像遊戲一樣有趣和不可思議的事蹟,也聽了他那漫長生涯的經歷。

破壞人長壽,即使死了也能一再復活,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似乎全是他的經歷。況且現在他仍然活着,這對於我這孩子來說完全可以感受到的。當我聽到父親=神官說,你從「洞」裡把呈蘑菇狀的破壞人帶回來使他復活的時候,首先是感到使我幼、少年時代的感覺有了實體:啊,果然是那樣……

幼年時代,我曾經浮現出過令人懷念的我自己的「出生之前的回憶」的情景。這情景就是: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牽着用船材改成的爬犁上行,爆破大岩石塊或黑硬土塊。大怪聲時代的「改變住處」,逃出藩政的年輕人把孩子們關進大倉庫作人質,最後他們走向血腥的死亡,龜井銘助指揮的攻打城市的農民們。如此等等全是神話與歷史許許多多發生的事件,一齊表現的廣闊情景。


  
而且如果仔細注視每個情景的細部,插話裡所表現的豆粒大小的人依然活着而且還在活動。陽光燦爛,或者大雨傾盆,情景驟變,側耳細聽,就會聽到大怪聲。神話與歷史的每一齣戲,都在那廣闊情景的任何地方,以現在時作為新發生的事出現。而且,在包括那神話與歷史總體的廣闊情景裡,是巨人化了的破壞人填滿整個橫幅地躺在裏邊,而且這位破壞人在廣闊情景的豆粒般大小的人之中,又像大一些的豆粒一般遍在各處……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讓我用當時尚屬貴重物品然而他們卻能隨便使用的繪圖紙,用蠟筆把我的「出生之前的回憶」畫成畫。而且畫了兩次。儘管這些畫和我幻覺中彷彿看到的情景之豐富與複雜比較起來還不過是略圖一般的東西。開頭我畫的時候心情浮躁,想起什麼就畫什麼,但是天體力學專家們卻興趣十足地要看我到底要畫什麼,當我擺脫害臊的想法一解釋,他們大加誇獎,說我的想法獨特。

妹妹,與其說這樣的情景表明了這就是「出生之前的回憶」,莫如說發揮了歷來的滑稽更恰當。這時我說了下面這段話:啊,這畫算不上什麼。我天天聽父親=神官給我講課,心裡老大的厭煩,可是卻裝了滿腦子的故事,在這麼小的紙上是畫不完的。父親=神官的意圖是讓我把他說的全作為語言記住,但是我卻把一切的一切全當作一目瞭然的畫記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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