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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88 / 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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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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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那疼痛有周期運動的感覺,那所謂「現在」的周期運動,不是常常令人想到永恆的回歸麼?疼痛的永恆回歸!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為了入睡而閉上眼睛時,眼瞼裡就現出各種各樣的圖形,滴溜滴溜地轉,分散開、又聚合,好像有一定的周期。而且,它也很像曼陀羅,彷彿上面寫了我一輩子的預言,本想設法把它讀下來,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再也不出現了。我很想把我對那已經忘了的過去的發現講給在我身邊仰面靜臥而內心卻熱得像着了天火的森聽,可是,由於不願再去打擾今天已經經歷了許多變故的森的反思起了作用,我還是取白蘭地了。不料,我還沒從床上起來,睡着了的森卻摟住了我的脖子,是為了再也不走失、再也不迷路了麼?4

我睡着了。可是,總是做充滿不幸的離奇的夢,在睡夢之中弄得更疲憊不堪了,而且是在複雜的情節之中累得精疲力盡的了。自從在「鐵皮人兒」事件中我遭受輻射以後,我的人生就變成無休止的暑假了,因為醒來時沒幹什麼活兒,所以,睡着時做這種夢的勞動也許就是它的補償吧。雖然醒來時常常帶著記不住內容的夢給我留下的疲倦,但是,我覺得那疲倦的總合不是恰與人在彌留之際回溯一生的我的幻影的總量相等麼?不過,那還是轉換以前的事啊。


  

因為我這樣和你交談時這個「現在」就已逝去,所以我需要代筆作家,不過,「轉換」的時刻馬上就到了,有關這些就先放過吧。

我所說的夢,是這樣的。我遭到某人的毒打,正在返回家中。看那情形,我出門好像就是為了去挨打的。我的嘴裡很不舒服,似乎和我臉上的傷以及兩顆假牙的不舒服相呼應。

牙醫給我帶上臨時假牙以後,由於籌款的原因,至今還沒裝上永久的假牙,在這期間,牙床硬了、萎縮了,從臨時假牙和牙床的縫隙裡噴出帶沫子的口水。當我發現以後,就用勁兒咬那假牙的頂部,回家來用手指伸進嘴裡一摸,因為固定假牙的金屬架掛得不合理而碰掉了上邊的兩顆小臼齒。當我用舌頭把它推出去時,滿口牙齒就像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全掉了。嘴裡含着掉下來的全部牙齒,向前走着,實在蹩扭……

我睜開了眼睛,因為傳來了妻子跑上來的腳步聲。這是我和妻子共同的毛病,我們在屋裡時總是慢慢騰騰地挪動身子,而去別的房間的中間地帶時卻是快步,好像害怕在那中間地帶再遭到森頭上的瘤子一類的東西的襲擊似的。妻子啦地一聲打開室內電燈,滔滔不絶地說道:

「丟下你和森,我要走啦!以前我可憐你和森,怕你們一起自殺,太淒慘,所以才沒丟下你們。可是,我已經下了決心,丟下你和森,我要走啦!我要重新開始學習,我要為了和你生下這樣的孩子所做的犧牲而重新學習!然後就正經地結婚,生一個正經的孩子!如果我不是和你而是和別人結婚的話,就一定能生育正常的孩子!假定Ⅰ:如果森確是由於鈈污染所致,那麼,下一次和我結婚的對象就是沒受到鈈污染的人。因此,孩子正常!假定Ⅱ,如果說森只是事故的產物,那麼,我已經出過事故,從概率來看,下一個孩子也應該正常!你看過這個麼?!我要丟下你和森,我就要離去了!」

「不過,今晚不是已經不能辦什麼事了麼?明天再走不好麼?」

我本想這樣說,但是,只能發出咦、咦、咦的聲音。不過,按保守估計,和我性交過二千五百回的妻子卻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說什麼?導演已經想到路面結冰在輪胎上掛了防滑鏈來接我了。因為你說不定會控告人傢俬闖民宅、不讓我走,所以,他在外邊等我呢。還不趕快起來,替我搬手提箱?因為我要丟下你和森出走啦!」

她把導演這個普通名詞的未加詮釋的使用,打消了我要輓留妻子的念頭。從敞開的門廳外邊,在這深更半夜裡,傳來了軍號吹奏的「此地遠離故國幾百里」①的旋律。我在報紙的劇團專欄上看到過,這位話劇導演在破汽車上安裝音樂喇叭的消息。聽說那個劇團接連成功,似乎為復興戲劇贏來了轉機,而我妻子在少女時期就和那位年輕導演有過來往。

①日本軍國主義發動侵華戰爭期間的軍歌。

「是這個手提箱,別磨磨蹭蹭啦!丟下你和森,我要走了!」

起居室裡翻騰得亂七八糟,在我去外國出差的手提箱旁堆着直到最後還不忍丟棄但又裝不進去了的東西。底部已變成波浪形的煎鍋,那是女醫大的同班同學的結婚禮物,回想一下,我們並沒用這個鍋吃過算得上燒熟的肉類啊。哈哈。我試了試手提箱的蓋子能否關上,我想把那煎鍋塞進去,不料在一旁叉着腿站着的妻子卻狠狠地把它一把搶過去,扔了。

為什麼突然恨那煎鍋,我不知道。


  
不過,沒裝那個沉重的東西反倒是萬幸了。因為原本臉上的傷就疼,再加上和森在狹窄的小床上共眠早已渾身關節疼痛,現在被手提箱一壓,馬上就受不住了。

「你在幹什麼?這就要歇着麼?陽萎!」

我再也顧不上什麼疼痛,拚死拚活地把手提箱搬到門外。她在十年前求愛競爭的對手能聽到的地方說起陽萎,未免太厲害啦。哈哈。

小個子導演站在停在路燈下的雪鐵龍旁,他穿著和車色以及車型都巧妙地諧調的衣服,天如此黑,卻帶著太陽鏡,滿面憂傷。

我一出門就放下手提箱,後退一步,站在那裡。按照妻子的邏輯來說,她並沒要求我把手提箱搬上雪鐵龍啊。

「趕快把行李裝上車!那傢伙小氣,說不定要搬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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