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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這個病例是中樞神經系統受 損,維埃諾教授的全套辦法,穿著馬甲靜臥啦,同時進行日光浴啦,再做一 套特殊的體操啦,從一開頭就不能予以考慮,遺憾!真是遺憾!他的方法在 我們這個病例身上,完全無法使用,要這可憐的姑娘把這些複雜煩人的治療 方法從頭到尾去做上一遍,說不定就等於毫無用處地把她折磨一通。事情就 是這樣,這就是我應該讓您知道的事。現在您明白了事情的真實情況如何, 您讓這可憐的姑娘空抱希望,滿心以為過不了幾十月,她又可以生龍活虎地 跳跳蹦蹦,翩翩起舞。這是多麼輕率!誰也別想從我嘴裡聽到這樣荒謬愚蠢 的一番活。
可您魯莽性急地答應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摘下來,現在大家都抓 住您不放,這是有道理的。歸根到底,把這事情搞亂的是您,就您一人。」 我覺得我的手指頭漸漸發僵。從我在桌上看到那份電報的那一瞬起,我 像已下意識地預感到這一切了。
儘管如此,現在康多爾以無情的就事論事的 態度把情況給我一講清楚,我覺得,就像有人用把鈍斧子朝我頭上劈了一下。 我本能地感到需要抵抗。我不願讓他把全部責任都推在我身上。可是最後從 我嘴裡逼出來的幾句話,聽上去竟像一個在於壞事被人當場抓住的小學生在 支支吾吾地辯解:
「怎麼這麼說呢?‧‧我可只是想做好事啊‧‧我跟開克斯法爾伐說那 幾句話,可純粹是出於‧?」 「我知道,我知道,」康多爾打斷我的話頭——「不消說是他軟磨硬泡, 逼得您說的。他那不要命的執拗勁,的確令人招架不住。是的,這我知道, 我知道,您純粹是出於同情心,可以說,是出於最正派最善良的動機而心軟 的。但是,我想,我有一次曾經警告過您,同情心這玩意兒,可是他媽的一 件兩面雙刃的東西。
誰要是不會擺弄,趁早撤手,尤其要穩住自己的心。同 情就跟嗎啡一樣,只在剛開頭的時候對病人是行善,是靈藥,是幫助,可是 如果你不會掌握分寸,劑量不當,不及時停藥,就會變成凶險的毒藥。最初 打上幾針,叫人舒服,使人平靜,減輕痛苦。然而極其不幸的是,人的機體 和人的靈魂都擁有一種可怕的適應力,人的神經要求越來越多的嗎啡,同樣, 人的感情也要求越來越多的同情。
臨了,竟多到無法饜足的程度。遲早總有 一天,不是在這兒,就是在那兒,會不可避免地出現你非說『不行』不可的 瞬間,那時候你就管不了,因為你最後的這次拒絶,人家究竟是不是會比你 從來沒有幫助過他更加恨你。是的,親愛的少尉先生,做人得好好控制自己 的同情心,否則比麻木不仁危害更甚。——這點,我們做大夫的知道,當法 官的、擔任法院執行官的和開當鋪的也都知道。
倘若大家都動不動同情心大 發,那麼地球就靜止不動了。危險的玩意兒,這同情心可是個危險的玩意兒! 您自己也看見了,您一心軟,在這兒闖下了多大的禍!」
「不錯‧‧可是做人‧‧做人總不能看到人家處于絶望的境地,就撂下 不管‧‧話說到底也沒什麼,如果我設法‧?」 可是康多爾驀地變得聲色俱厲: 「不對!怎麼沒什麼?責任可重大呢,如果你用同情心開人家的玩笑, 可他媽的責任重大呢!一個成年人在干預某件事情之前,必須三思,看看自 己到底決定走多遠——不要隨便玩弄別人的感情!應該承認,您把這些心地 善良的人哄得迷迷糊糊,完全出於最最高尚的動機,無可非議;然而在我們 這個世界上,人家從來不問你態度生硬還是畏畏縮縮,而只問你最後成功了 還是闖禍了。同情當然是件好事!但是,同情恰好有兩種。一種同情怯懦感 傷,實際上只是心靈的焦的。看到別人的不幸,急於儘快地脫身出來,以免 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
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別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 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 同情。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 目的十分清楚。
它下定決心耐心地和別人一起經歷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 甚至力竭也不歇息。只有下決心走到底,直到最終的痛苦的結局,只有懷着 巨大的耐心,才能幫助別人。只有決心作出自我犧牲,只有這樣,才能助人!」 在他的嗓音裡夾着一絲痛苦的聲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開克斯法爾伐 跟我說的話——康多爾沒能治好一個患眼病的女人,就和這個雙目失明的女 人結婚,彷彿是贖罪,而這個瞎眼女人非但不感激他,反而折磨他。
然而這 時,他已經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態度熱忱,簡直透着溫情。
“好了,我說這話並沒有什麼惡意。您完全是感情用事,這種事情是每 個人都可能碰到的。不過現在,咱們談談正事吧——這既是我的事,也是您 的事。歸根到底,我把您請到這兒來,並不是為了跟您胡扯心理學。
我們得 涉及實際問題。不消說,咱們在這件事情上必須步調一致。您從背後來干擾 我的計劃,這樣的事情可不能再一次發生。所以您聽我說!讀了艾迪特的那 封信,我很遺憾,不得不假定,我們這幾個朋友已經完全迷了心竅,妄想通 過那種實際上無法採用的治療方法把這種複雜的疾病一掃而光,就像用塊海 綿拭去灰塵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