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言兩地絶遠,而秋懷是同,不忘魏闕也。故即敘長安事,而曰「花萼夾城通禦氣」,言此二地是聖駕所常游幸。而又曰「芙蓉小苑入邊愁」,則轉出兵亂矣。又曰「珠簾綉柱」不圍人而「圍黃鵠」,「錦纜牙檣」無人跡而「起白鷗」,則荒涼之極也。
是以「可憐」,又嘆關中自秦、漢至唐皆為帝都,而今乃至于此也。
漢鑿昆明池,武帝游幸之盛事,猶可想見。今則「織女機絲」已「虛夜月」,「石鯨鱗甲」惟「動秋風」,菰蒲沈沒,蓮房墜露,荒涼之極。至于「關塞極天」,非夷狄即叛臣,一家漂蕩于亂世,可悲孰甚焉!
「昆吾禦宿」三聯,皆敘昔之繁華,必玄宗時事,肅宗草草,無此事也。「彩筆」句,追言壯年獻賦,及天寶六載就試尚書省,並疏救房‧事也。獻賦不得成名,就試乃為林甫所掩,奔迸賊中,萬死一生,以至行在,僅得一官。又以房‧事被斥,忍饑匍匐以入蜀。
幸得嚴武以父友親待,而武不久又死,孑居夔門,進退維谷。其曰「白頭吟望苦低垂」,千載下思之,猶為痛哭。若宋人作此八首詩,自必展卷知意,不須解釋,而看過即無回味。此詩及義山之《無題》,飛卿之《過陳琳墓》,韓‧之《惜花》諸篇,皆是一生身心苦事在其中,作者不好明說,讀者不能即解。
子美《秋興》,人不當知,知之者無狀。第四首「金鼓振」、「羽書遲」,似‧平可望矣,而第六篇言「圍黃鵠」,幾於無人,第七篇更甚,何其不倫也?此必有故,當更求之。或「振」是「震」之訛,「遲」是「馳」之訛乎?「昔年文采動天子,今日饑寒趨道旁」,是「彩筆」句之註腳。
子美只《宿昔》一篇,壓倒太白《清平調詞》、《宮中行樂詞》諸詩。
杜詩無可學之理,詩人久道化成,則出語有近之者。如韋左司之「身多疾思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義山之「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王介甫之「未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裡勝‧頭」是也。亦有天降名世,匠心出語近之者,如範文正公之「雷霆日有犯,始可報吾親」,「寸心如春草,思與天下共」,王伯安之「客來湖上逢‧起,僧在峰頭話月明」是也。詩人字句步趨,全不相干。
李詩亦然。
覓杜詩好處,極難入頭,入得有益於己。覓杜詩不好處,極易覓得,於己略無所益。近世有人塗抹杜詩,災木行世,自謂高識,實無見于杜也。讀其自作,真合塗抹杜詩。
馮定遠曰:「東坡謂詩至子美為一變。蓋大曆間李、杜詩格未行,元和、長慶如變,此實文字之大關也。然當時以和韻長篇為元和體,但言時代,則韓、孟、劉、柳、左司、長吉、義山,皆詩人之赫赫者也。」
又曰:「太白雖奇,而語多本於古人;子美直用當時語,而古人謂杜詩無一字無來處也。」
又曰:「古來善讀齊、梁詩,莫如子美,瑕瑜不掩,餘人望影子語耳。」
又曰:「庾子山詩,太白得其清新,子美卻得其縱橫處。」
又曰:「千古詩人,惟子美可配陳思王。」
又曰:「或問:『老杜學何人而致此?』答之曰:『《風》、《雅》之道,未墜於地,識大識小,各有其人,子美焉不學而未有常師也。』」
又曰:「胡孝轅學問所自,不出李于鱗《詩刪》,而是非老杜。朱鬱儀校《水經注》,直據俗本。二公皆有重名,而舉事如此,何況餘人?」
賀黃公云:「不讀全唐詩,不見盛唐之妙;不遍讀盛唐諸公詩,不見李、杜之妙也。」
又云:「杜詩惟七言古始終多奇,不可枚舉。五言律亦前後相稱。五古之妙,雖到老不衰,然其尤精者,如《玉華宮》、《羌村》、《北征》、《畫鶻行》、《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佳人》、《夢李白》、《前後出塞》,俱在未入蜀時。後雖有《寫懷》、《早發》數章,奇亦不減,終不多得。
餘但手筆妙耳,神完味足,似不如前。惟七言律,則失官流徙之後,日益精密,在蜀時猶僅風流瀟灑,夔州後更沈雄溫麗。如詠諸葛之『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言簡意盡。明妃之『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空歸月夜魂』,生前寥落,死後悲涼,一一在目。言戎馬之害,則『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寫景作『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返照入江翻石壁,歸‧擁樹失山村』。詠角鷹之『一生自獵知無敵,百中爭能恥下鞲』。
感慨則『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真一代冠冕。」
又曰:「《晚登‧上堂》曰:『淒其望呂葛,不復夢周孔』,有憂時之心,具濟時之識者也。」
又云:「《毛詩出車》、《採薇》、《‧大杜》三篇,一氣貫串,章斷意聯,妙有次
第。千載後得其遺意者,惟少陵《出塞》數詩,節 節相生,必不可刪。《後出塞》五章 ,亦有次第,不可刪。」喬曰:「黃公可謂知詩者矣!文長不能全載,具在《載酒園詩話》中,不可不讀。」
姜堯章云:「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奚為?」此語甚善。
又云:「人之所易言,我寡言之,人之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又云:「花必用柳對,是兒曹語;若其不切,亦病也。」
又云:「小詩精深,短章醞藉,大篇須開闔乃妙。」
又云:「句中無餘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有餘味,篇有餘意,斯盡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