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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詩話 - 32 / 53
文學評論類 / 吳喬 / 本書目錄
  

圍爐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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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禪人之於公案,有所悟入,而後有語話分,不然,自心與教義俱無所用。詩須于唐詩有所悟入,而後可作詩,不然,自作則為宋人,學唐則為弘、嘉人。

讀詩與作詩,用心各別。讀詩心須細,密察作者用意如何,佈局如何,措詞如何,如織者機梭,一絲不紊,而後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無益也。作詩須將古今人詩,一帚掃卻,空曠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後成篇,定有可觀。


  

若讀時心不能細入,作時隨手即成,必為宋、明人所困。

人不能苦思力索,以自發心光,而惟初盛之摹,造句必有晦色蒙氣。飲狂泉者以為宛似古人,卻不知宛似處正是晦色蒙氣。由其不尋詩意於我身心有關著否,故不覺耳。學《十九首》以至學溫、李皆然。

凡偶然得句,自必佳絶。若有意作詩,則初得者必淺近,第二層猶未甚佳,棄之而冥冥構思,方有出人意外之語。更進不已,將至「焚卻坐禪身」矣。

晚唐多苦吟,其詩多是第三層心思所成。盛唐詩平易,似第一層心思所成。而晚唐句遠不及盛,不能測其故也。

人若時刻繫念于詩,而不肯輕易造句,得句亦不輕易成篇,其詩縱不如唐,必有精彩能自立。若平日心不在詩,遇題即作,縱有美才,詩必淺陋。

詩而從頭做起,大抵平常,得句成篇者仍佳。得句即有意,便須佈局,有好句而無局,亦不成詩。

得句而難成篇時,最是進退之關,不可草草完事,草草便成滑筆矣。興會不屬,寧且已之;而意中常有未完事,偶然感觸,大有玄想奇句。

學業之能自立,先須有志,則能入正門;後須有識,則不惑于第二流之說。人自有其心思工力,為大為小,各有成就。無志無識,永為人奴,而反自以為大家,為復古。

學業須從苦心厚力而得,恃天資而乏學力,自必無成,縱有學力而識不高遠,亦不能見古人用心處也。楊大年十一歲,即試二詩二賦,頃刻而成。後來詩學義山,唯詠《漢武帝》云:「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忍令索米向長安。」稍有氣分。其西崑詩全落死句,未能彷彿萬一。文章不脫五代陋習,以視歐、蘇,真天淵矣。非學不贍,識卑近也。

識為目,學為足。有目無足,如老而策杖,不失為明眼人;有足無目,則為瞽者之行道也。今日作詩,于宋、明瞎話留一絲在胸中,縱讀書萬卷,只成有足無目之人。

問曰:「先生誅斥偽杜詩、瞎盛唐,何不自為真者乎?」答曰:「非子美之人,不敢為子美之詩。七百年來,唯范希文、王伯安匠心出筆,有子美氣分。陳去非能作杜句,而人非其人,詩無關也。且二李將盛唐弄壞,學者未得入盛唐,先似二李,大可畏人。

鄙人豈有遠志,但欲不為人奴,身得自由而已。」

問曰:「獻吉風節可觀,又何以學杜而反壞?」答曰:「彼若匠心而出,何患不成一家之詩,病卻在學杜長其╂氣,故不成詩耳。」

問曰:「學中唐者,寧遂免人奴之誚?」答曰:「學盛唐詩,乃天經地義,安得有過?過在不求其意與法,而倣傚皮毛,苟如是以學中唐,亦人奴也。余謂盛唐詩厚,厚則學之者恐入于重濁,又為二李所壞,落筆先似二李。中唐詩清,清則學之者易近於新穎,故謂人當於此入門也。總之,古人詩文如乳母然,孩提時不能自立,不得不倚賴之,學識既成,自能捨去。

弘、嘉之詩,如一生在乳母懷抱中,竟不成人,故足賤也。誰于少時無乳母耶?長吉、義山初時亦曾學杜,即自成立,如黑白之相去。此無他,能用自心以求前人神理故也。」

學古則窒心,騁心則違古,惟是學古人用心之路,則有入處。


  
問曰:「先生何不自選一編,為唐人吐氣?」答曰:「不能也。唐人作詩之意,不在題中,且有不在詩中者,甚難測識,必也盡見其意,而後可定去取。自揣何所知識,而敢去取全唐乎?唐人詩須讀其全集,而後知其境遇、學問、心術。唐人選唐詩,猶不失血脈。

元人所選,已不能起人意。于鱗選之,惟取似於鱗者;鍾、譚選之,惟取似鍾、譚者,涂‧唐人而已。余質性愚下,年將四十,方見唐人興比之意,能讀義山、致堯之詩,至于李、杜,迄今未了,何以卻取?若不求其意而以詞為去取,則選者多矣,何取余之一選哉?」

宋、元人詩,畢竟意味短淺。明人亦有好句,而皆未得唐人賓主轉換等法,少有全篇。葉文敏公《獨賞集》,皆選今人詩,去取精業,不敢出以示人,徒自賞耳。

問曰:「豈有七八十歲老人,僅能讀義山、致堯詩之理?蓋自貶以詬人耳。」答曰:「如《重有感》詩,則知不佞于義山,猶未能讀也,何言自貶以詬人耶!」

唐人選唐詩已出自所行一路,何況元人?明則更甚,濟南、竟陵如將宣爐‧化傾入神仙廟模子中。

詩壞於明,明詩又壞於應酬。朋友為五倫之一,既為詩人,安可無贈言?而交道古今不同,古人朋友不多,情誼真摯,世愈下則交愈泛,詩亦因此而流失焉。《三百篇》中,如仲山甫者不再見。蘇、李贈別詩,未必是真。

唐人贈詩已多。明朝之詩,惟此為事。唐人專心于詩,故應酬之外,自有好詩。明人之詩,乃時文之屍居餘氣,專為應酬而學詩,學成亦不過為人事之用,舍二李何‧矣!

人之工于諧世者,耳目口鼻,俱非己有,乃得事事成就,人人歡喜。詩文何足道哉!而又附會斯文,不得不于此著腳。于鱗之詩,元美之文,易學而便用足矣,李、杜、歐、蘇,不亦無謂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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