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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生活裡,有那麼一段時光,個人如此,國家亦復如此,在此一段時光,我們充滿了早秋精神,這時,翠綠與金黃相混,悲傷與喜悅相雜,希望與回憶相間。在我們的生活裡,有一段時光,這時,青春的天真成了記憶,夏日茂盛的回音,在空中還隱約可聞;這時看人生,問題不是如何發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不是如何奮鬥操勞,而是如何享受自己主有的那寶貴的剎那;不是如何去虛擲精力,而是如何儲存這股精力以備寒冬之用。這時,感覺到自己已經到達一個地點,已經安定下來,已經找到自己心中想望的東西。這時,感覺到已經有所獲得,和以往的堂皇茂盛相比,是可貴而微小,雖微小而畢竟不失為自己的收穫,猶如秋日的樹林裡,雖然沒有夏日的茂盛蔥蘢,但是所據有的卻能經時而歷久。
我愛春天,但是太年輕。我愛夏天,但是太氣傲。所以我最愛秋天,因為秋天的葉子的顏色金黃,成熟,豐富,但是略帶憂傷與死亡的預兆。其金黃色的豐富並不表示春季純潔的無知,也不表示夏季強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與藹然可親的智慧。
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極限而感到滿足。因為知道生命上的極限,在豐富的經驗之下,才有色調兒的調諧,其豐富永不可及,其綠色表示生命與力量,其橘色表示金黃的滿足,其紫色表示順天知命與死亡。月光照上秋日的林木,其容貌枯白而沉思;落日的餘暉照上初秋的林木,還開懷而歡笑。清晨山間的微風掃過,使顫動的樹葉輕鬆愉快的飄落于大地,無人確知落葉之歌,究竟是歡笑的歌聲,還是離別的眼淚。
因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寧靜,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憂愁微笑,向歡樂爽快的微風讚美。 人事曾深伶
她從部隊複員分到某高校人事處工作時,還不太懂「人事」。
她第一次知道有「人事」部門。
領導找她談話,說看過她的檔案,認為她符合人事幹部的條件:根紅苗正,黨員,為人正派,原則性紀律性強。於是她自我感覺良好,按時到辦公大樓二層掛着「人事處」牌子的房間裡上班了。
後來她才清楚,人竟有這麼多複雜的事體要別人來管的。結婚要證明,孩子升學要家長鑒定,畢業分配聯繫單位,招工招干要指標,職稱評定要考核,升漲工資要報表,病假事假要登記,退休要安置,甚至喪葬也歸人事處理,於是她忙得不可開交。
人們介紹她時,總是說:「這是人事處的小黨同志。」她在學院的各部門辦事很順利。對這些順利她沒有去細想,認為是順理成章的事。
她第一次處理人的喪事,心裡很悲哀,陪着家屬淌了不少眼淚,同情那些遭到不幸的人們。領導對她說,人事工作要講政策原則,不能感情用事,她便收回了眼淚和同情。
她經常和各級領導們討論各種「人事」問題。到省級機關開會坐小車,到外地開會坐飛機。
她進步很快,已經負責處理某一方面的工作。她開始感到人們與她交往時的恭敬。她認為這是人們對她能力的肯定,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種恭敬。在不知不覺中,她和下級部門的人談話,越來越多地使用「研究研究,討論討論」之類的語言。
與人碰面時,常常掛着矜持的微笑。人們對她也報以微笑,但她有時卻讀不懂某些微笑的真實含意。
有一次,她到A同志家談點人事。看到A家有一盆開得很美的「仙客來」。她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花,非常驚喜地讚歎:「這是什麼花呀!開得這麼美!」第二天,她在家門口看到了這盆花。驚奇之餘,她感到有點不安。
自己不過是為花的美麗所動,別無他意呀!又覺得這不過是一盆花,就留下了。
又有一次,她到一位女同志家聊家常。看到食品櫥裡有一種新制調料,便問起調料的味道、價錢。女主人拿起調料塞在她手裡,她說自己去買,卻怎麼也推脫不了手裡那包調料,只好收下。心裡感到有點不是味,自己不過隨便問問,倒像是……又有一次,又有一次……這樣的尷尬事竟多起來。
她開始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被人所強的委屈,一種無法解釋的難堪。以後到了別人家裡,她再不敢輕易地表露自己的讚美和好奇。後來,看到那些非常美好的事物,讚美的話已到了嘴邊,卻又在不自覺中被嚥了下去。她到別人家去得也少了。
漸漸地,她變得謹慎、嚴肅、不苟言笑,有時甚至有點「鐵石心腸」。她感到人們對她恭敬中的疏遠,她感到與人之間隔着一堵難以觸摸的牆。
她先後談了幾個對象,都在莫名其妙中告吹。後來有人告訴她,她那副毫不動情的「人事」面孔和習慣了的政策語調,使男士們畏而止步。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心中的熱情表現不出來。她有點無可奈何。
慢慢地,她發現了領導之間的微妙關係,發現了各領導與各下屬之間的親疏好惡。她不自覺地學會了察顏觀色,小心地在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中選擇自己的落腳點,唯恐稍有不慎落入某種解不開的索扣中。她開始感到自己活得很辛苦。年齡不大,卻開始出現絲絲白髮。
看到一些老教授年近古稀卻有一頭一絲不染的黑髮時,她開始憐憫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