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也好像等待着什麼,安靜的,眼光全聚集到神座那後面去溜望。
不久,看守祠堂的兩個練了,就連推帶拉的用粗的臂膀,挾上來一個人。
「賊!」大家又喊叫。
所謂賊這人是很瘦,黃臉,穿著又臟又破爛的藍布長衫,白襪子滿染着污泥,鞋只剩一支……他用愁苦的眼光看著周圍,現出弱者在絶望中的一種可憐模樣。
「跪下!」兩個練了把他摔在橫桌前,並且哼喝。
他跪下了,低着頭。
「你,是那裡人?膽敢半夜裡跑到這村子來,做奸細,還是別種勾當?你說!」三公公捋摩着頷巴上的花白鬍鬚,看神氣,好像他在竭力模做那傳奇中某元帥審問敵人的風度。
「說!」站在橫桌邊的人便助威。
「不是……」完全顫抖的聲音。「我是旗人,逃難的……還望老爺們救命!」
看樣子,旗人,是無疑的。三公公便微微地搖擺着頭,捋鬍須,作欲信還疑的態度。他最後看一下六公公和陳表伯。這三人,在同樣鄭重的請教和考慮中,結果是相信,都現出赦放這可憐人的意思。
然而在周圍,從密密雜雜的人群中,忽然發生了一種有力的反動。
「旗人,正是咱們的仇人呀!」
「對呀!」也不知是那個在響應。「我的手指頭就是給這忘八砍掉的!」
「他們把我們漢人看作牛馬還不如……」又一個在附和。
最後,我們的副練長,他氣洶洶的,像是發了狂,從人堆中跑出來,大聲的叫:
「不要放走呀!」
大家都靜聽他的下文。
他憤恨的說:「去年這時候,我到城裡賣豆芽菜,走到澳橋下,他們——這伙借勢欺人的鬼,忽然集攏來,要把我毆着玩,倘不是我會兩手腳,這條命就算白送了……」
同情這一段故事的,有不少的人吧,然而數不清,只覺種種的聲音和動作,那樣的紛亂簡直使人頭昏。在這群眾的憤恨,激昂,好事,以及含有快樂性的中間,連連續續的,也認不清是那個,大聲大聲的嚷着各人的主張——砍頭,挖眼睛,半天弔,以及破肚子,乾曬……凡是關於慘酷的刑罰,差不多都經過一番或幾番的提議,要使用在這個旗人的身上。
其實,在「大清」的國旗還不曾動搖時候,那般旗人確是過分的作威作福,野蠻得毫無人道;几乎從滿族居住的邊界上經過——尤其是東門外必須到城裡去賣菜和挑糞的鄉下人,一遇見,能夠倖免于旗人的任意毆打的,怕十個中只有個把吧。中間,那大耳環三條管的平腳女人,不消說,所受的侮辱更大。因此,一般人對於滿族,雖懾于威權,卻存了極深的仇恨了。
這時,報復的機會到了,我們全村的人都要把長久的忍辱,儘量的從這個旗人身上洗雪。
他不住的低聲叫屈:「……我是好人……」
也許,這旗人,是他們惡獸樣的滿族中一個異類吧,然而沒有人會原諒到這點,而去饒恕他。
「好吧」,因難違眾憤,三公公終於這樣判決:「給他一些苦吃,使他知道從前給我們所吃的苦……」
大家現出滿足的歡容。
三公公又轉過臉向副練長說:「你發落他去吧,但不要致命!」
「吊到牧場去,好麼?」副練長請示。
「只不要致命!」
於是,這個大規模的,可是又紛亂,又近於滑稽的法庭,便撤銷了。那密密雜雜看熱閙的人,就又像散戲時的情景,尤其是女人們,你一句她一句的博笑,小語,以及無可形容的各種像是浪又類乎羞的狀態,三個五個一群,大家挨挨擦擦的絡繹的走了——但都不回家,他們拐過祠堂的後牆,順着道人塘左邊的小路,到牧場去。
我呢,也依樣是「代騎馬」——騎在王貴禮的頸項上,斜斜歪歪的,混雜在許多男男女女中間。
在路上,嚴然是戰勝的凱旋了,不斷的聽得復仇的快樂及驕傲的歡笑聲音。
從祠堂到牧場,只兩里遠,群眾不久便都走到了。那牧場上的羊群,忽然發現這非常的人眾,驚慌了,吸得顛起小腿,向前面的小土坡上亂跑去;兩個看羊的小孩子,就擠命的跟着羊群追逐,一面叫口號,一面發氣的咒罵。於是,這錯錯落落的男男女女,又照樣,密密雜雜的把牧場圍滿了。
在群眾快活的嗷嘈聲中,這旗人,一條粗麻繩就捆上他腰間,空空的,弔在一株老柳樹上面,橫着,臉朝地,看去像一隻蝦模。在他底下周圍的人,對於他,等於在看把戲,那樣不住的嘻嘻哈哈打起笑聲。每次,當他的腰間一縮,全個的身體便活動了,在空間搖擺起來,有時還旋轉着——於是一般觀眾分外快活,圈子便波動一下,笑嚷的聲音几乎把別樣各種的響動都淹沒了。但另外還有不少的人,在熱閙中,揀了瓦片或石塊,向空間那蝦螟擲過去,有的便折下樹枝,狠力的去抽他幾下……這是有意或無意的,復仇或只是玩玩的一種遊戲呀!
這旗人熬煎在各種酷刑中,雖曾喊,但聲音漸漸低弱了;頭,手和腿,在忍耐的掙扎之後,也就軟了,身體捲了攏來,更像一隻蝦模。
然而許多人都大叫:
「裝死!裝死!」
在這時,我們的副練長走到柳樹下,在樹幹上把麻繩的結解開,這蝦模就從綠色的柳條中弔了下來……這一場遊戲總該終止了,然而不!在蝦螟離地還有三尺多高,副練長的臂膀忽楞起青筋,他用力把麻繩又結在樹幹上了。自然,看情景,這遊戲就又生了新花樣。
那個——就是被旗人砍斷一個手指頭的所謂「十不全」他也是一個練了,凡當這種職務的總比較有點氣力,他這時擠出人堆,拿着一枝竹管和一個瓦譚子。
群眾的眼光便集聚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