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圃裡的紅豆藤還是高高的緣上竹竿,南瓜還是肥碩的壓在籬腳下,古老的桂樹還是飄着金黃色的香氣,這秋天完全如以前的秋天。
鈴鈴卻瘦損了。
她期待的畢竟來了,那偉大的力,那黑暗的手遮到她眼前,冷的呼息透過她的心,那無聲的靈語吩咐她睡下安息。「不是你,我期待的不是你,」她心裡知道。但不說出。
快下山的夕陽如溫暖的紅色的唇,剛纔吻過那小墓碑上「鈴鈴」二字的,又落到溪邊的柳樹下,樹下有白蘚的石上,石上坐著的年青人雪麟的衣衫上。他有和鈴鈴—樣鬱鬱的眼睛,迷漠的望着。在那眼睛裡展開了滿山黃葉的秋天,展開了金風拂着的一泓秋水,展開了隨着羊鈴聲轉入深邃的牧女的夢。畢竟來了,鈴鈴期待的。
在花香與綠陰織成的春夜裡,誰曾在夢裡摘取過紅熟的葡萄似的第一次蜜吻?誰曾夢過燕子化作年青的女郎來入夢,穿著燕翅色的衣衫?誰曾夢過一不相識的情侶來晤別,在她遠嫁的前夕?
一個個春三月的夢呵,都如一片片你偶爾摘下的花瓣,夾在你手邊的一冊詩集裡,你又偶爾在風雨之夕翻見,仍是盛開時的紅艷,仍帶著春天的香氣。
雪麟從外面的世界帶回來的就只一些夢,如一些飲空了的酒瓶,與他久別的鄉土是應該給他一瓶未開封的新釀了。
雪麟見了鈴鈴的小墓碑,讀了碑上的名字,如第一次相見就相悅的男女們,說了溫柔的「再會」才分別。
以後他的影子就躑躅在這兒的每一個黃昏裡。
他漸漸猜想著這女郎的身世,和她的性情,她的喜好,如我們初認識一個美麗的少女似的。他想到她是在寂寞的屋子裡過着晨夕、她最愛着什麼顏色的衣衫,而且當她微笑時臉間就現出酒渦、羞澀的低下頭去。他想到她在窗外種着一片地的指甲花,花開時就摘取幾朵來用那紅汁染她的小指甲,而這僅僅由於她小孩似的歡喜。
鈴鈴的侶伴們更會告訴他,當他猜想錯了或是遺漏了的時候。
「她會不會喜歡我?」他在溪邊散步時偷問那多嘴的流水。
「喜歡你。」他聽見輕聲的回語。
「她似乎沒有朋友?」他又偷問溪邊的野菊。
「是的,除了我們。」
於是有一個黃昏裡他就遇見了這女郎。
「我有沒有這樣的榮幸,和你說幾句話?」
他知道她羞澀的低垂的眼光是說著允許。
他們就並肩沿著小溪散步下去。他向她說他是多大的年齡就離開這兒,這兒是她的鄉土也是他的鄉土。向她說他到過許多地方,聽過許多地方的風雨。向她說江南與河水一樣平的堤岸,北國四季都是風吹着沙土。
向她說駱駝的鈴聲,槐花的清芬,紅牆黃瓦的宮闕,最後說:「我們的鄉土卻這樣美麗。」
「是的,這樣美麗。」他聽見輕聲的回話。
「完全是嶄新的發見。我不曾夢過這小小的地方有這多的寶藏,不盡的驚異,不盡的歡喜。我真有點兒驕傲這是我的鄉土。──但要請求你很大的諒恕,我從前竟沒有認識你。
」
他看見她羞澀的頭低下去。
他們散步到黃昏的深處,散步到夜的陰影裡。夜是怎樣一個荒唐的絮語的夢呵,但對這一雙初認識的男女還是謹慎的勸告他們別去。
他們伸出告別的手來,他們溫情的手約了明天的會晤。
有時,他們散步倦了,坐在石上休憩。
「給我講一個故事,要比黃昏講得更好。」
他就講着「小女人魚」的故事。講着那最年輕,最美麗的人魚公主怎樣愛上那王子,怎樣忍受着痛苦,變成一個啞女到人世去。當他講到王子和別的女子結婚的那夜,她竟如巫婦所預言的變成了浮沫。鈴鈴感動得伏到他懷裡。
有時,她望着他的眼睛問;「你在外面愛沒有愛過誰?」
「愛過……」他俯下吻她,怕她因為這兩字生氣。
「說」。
「但沒有誰愛過我。我都只在心裡偷偷的愛着。」
「誰呢?」
「一個穿白衫的玉立亭亭的;一個秋天裡穿淺綠色的夾外衣的;一個在夏天的綠楊下穿紅杏色的單衫的。」
「是怎樣的女郎?」
「穿白衫的有你的身材;穿綠衫的有你的頭髮;穿紅杏衫的有你的眼睛。」說完了,又俯下吻她。
晚秋的薄暮。田畝裡的稻禾早已割下,枯黃的割莖在青天下說著荒涼。草蟲的鳴聲,野蜂的翅聲都己無聞,原野被寂寥籠罩着,夕陽如一枝殘忍的筆在溪邊描出雪麟的影子,孤獨的,瘦長的。他獨語着,微笑着。
他憔悴了。但他做夢似的眼睛卻發出異樣的光,幸福的光,滿足的光,如從 Para dise發出的。
1933年
獨 語
何其芳
設想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一種枯寂的聲響固執地追隨着你,如昏黃的燈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該對它珍愛抑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腳步的獨語。
人在孤寂時常發出奇異的語言,或是動作。動作也是語言的一種。
決絶的離開了綠蒂的維特,獨步在陽光與垂柳的堤岸上,如在夢裡。誘惑的彩色又激動了他作畫家的慾望,遂決心試卜他自己的命運了;他從衣袋裏摸出一把小刀子,從垂柳裡擲入河水中。若是能看見它的落下他就將成功一個畫家,否則不。那寂寞的一揮手使你感動嗎?你瞭解嗎?
我又想起了一個西晉人物,他愛驅車獨遊,到車轍不通之處就痛哭而返。
絶頂登高,誰不悲慨的一長嘯呢?是想以他的聲音填滿宇宙的寥闊嗎?等到追問時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經走進一個古代的建築物,畫檐巨柱都爭着向我有所訴說,低小的石欄也發出聲息,象一些堅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個化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