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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中響徹一個調子,就是「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這所謂「身外的青春」指何而言呢?有的解釋是:「青年們的進步言行。」我想,也許指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令人嚮往的、令人懷念的事物。這裡的「青春」是一個廣泛的象徵意義的概念。
在魯迅沒能從當時的青年中找到足夠的「進步言行」時,暫把目光轉向過去,懷念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於是,他接連寫了以下的三篇,追求記憶中的美好的「青春」。
——李國濤《尋求那逝去的青春》
第一部雪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
但我的眼前彷彿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着,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閙着。
孩子們呵着凍得通紅,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塗在嘴唇上。
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裡。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麼,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裡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解讀
《雪》——這是對凝結的雨
水的想象。
「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一開始就提出「雨」與「雪」的對立:「溫暖」與「冰冷」,「柔潤」與「堅硬」,在質地、氣質上存在着巨大的差異,因此,南國無雪。
但江南有雪。魯迅說它「滋潤美艷之至」。「潤」與「艷」裡都有水——魯迅用「青春的消息」與「處子的皮膚」來比喻,正是要喚起一種「水淋淋」的感覺。可以說是水的柔性滲入了堅硬的雪。
於是「雪野」中就有了這樣的色彩:「血紅……白中隱青……深黃……冷綠」這都是用飽含着水的彩筆浸潤出的。而且還「彷彿看見」蜜蜂們忙碌地飛,「也聽得」嗡嗡地「閙」,是活潑的生命,卻又在似見非見、似聽非聽之中,似有幾分朦朧。
而且還有雪羅漢。……真是美艷極了,也可愛極了。
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接着被「消釋」,被「
凍結」,被「
冰化」,以至風采「褪盡」。——這如水般美而柔弱的生命的消亡,令人惆悵。
但是,還有「朔方的雪花」在。
而且還有火:有「屋裡居人的火的溫熱」,更有「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
而且還有磅礴的生命運動——
「旋轉……升騰……瀰漫……閃爍……」,這是另一種動的、力的、壯闊的美,完全不同於終於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潤美艷」。
這又是魯迅式的發現:「雪」與「雨」
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精魂」已經轉化成朔方的「孤獨的雪」,在那裡——無邊的曠野上,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而且升騰……
我們也分明感到,這旋轉而升騰的,也是魯迅的精魂……
這確實是一個僅屬於魯迅的「新穎的形象」:全篇几乎無一字寫到水,卻處處有水;而且包含着他對宇宙基本元素的獨特把握與想象;不僅「雪」與「雨」
水相通,而且「雪」與「火」、「土」之間,也存在着生命的相通。
——錢理群《對宇宙基本元素的個性化想象》
第一部風箏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在在哪裡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