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樹附近的那一隻棺材頭就是這樣,只因為我的泡沫塑料拖鞋踩響了一片枯葉,它便不肯再叫。難以判明它所踞的確切位置,我只得佇立在樹蔭下,作雕像狀,巋然不動,屏息等待。鯤鯤遠遠站在我的後面,高擎一盞點煤油的瓶燈,等得不耐煩了,不小心弄出聲音來。我乃勃然大怒,斥責鯤鯤,揮手以示失望,轉身入室,讀《史記》去。
鯤鯤自知犯了錯誤,便替我蹲在小園內,繼續偵聽。過了一會,探頭入室,向我比手勢。
這次不穿拖鞋,赤腳去捉。鯤鯤仍然擎燈,遠遠站在後面。我以半分鐘一步的慢速,輕輕輕輕逼近枇杷樹下。這次那傢伙的鳴聲變得稀疏了,顯然餘悸尚在。
我蹲下去,雙手爬行如貓,愈逼愈近。近到下之下,伸手便可掩捕。我向後面比手勢,接過鯤鯤手中的瓶燈,向地面一照,終於看見了。這傢伙,好英武!似乎有所覺察,已經暫停振羽,但雙翅仍然高張着,不肯收斂。
它在想等一會再唱吧?我把瓶燈輕輕放在地上,又把蟋蟀籠輕輕放在它的前面,籠口距它頭部不到一寸。做這一切,我都側着臉,不讓自己呼出的氣驚動它。然後我用一根細微的竹絲去挑撥它那一對靈敏的觸鬚,使它誤認為前面有來敵。一挑一撥,它立刻斂了翅,悚然而驚。
再挑再撥,它便篩抖軀體,警告來敵。三挑三撥,惹得它怒火起,勇猛向前,準備打架。就這樣挑撥着,引它步步追趕不存在的來敵,一直追入籠口,終於「入吾彀中」。我用玉米軸心塞了籠口,長長舒一口氣,好像拾得寶貝似的,快活之至。
回到室內,在燈下細細看,果然英武。這傢伙頭部左右兩側各有一綫黑紋如眉。我與鯤鯤約定,就叫它黑眉毛。此時黑眉毛似有所醒悟,用觸鬚到處探索。
鯤鯤用竹絲挑撥,它便避開,躲到籠底一端去了,不肯出來。我說:「不要去逗它了。它在反省。」
我去小園牆邊,很快又捉一隻。這次是用左手擎燈,用右手掩捕的。捉回關入籠中,讓這倒霉的可憐虫去惹黑眉毛。這可憐虫驚魂甫定,彈一彈須,梳一梳翅,伸一伸腿,舔一舔腳,便一路試探着,向黑眉毛所踞的籠底一端踱去。
黑眉毛正在獨自生悶氣,察覺後面有敵來犯,便猛地掉轉身,衝殺出來。兩雄相逢狹路,四條觸鬚揮鞭亂舞,立刻抵頭角力。這可憐虫哪是對手,兩個回合,敗下陣來,回頭便逃。黑眉毛不解恨,一路猛追窮寇,不讓那可憐虫喘息片刻。
可憐虫向上爬,要鑽縫,縫太窄,鑽不出,只好仰懸在上,暫避鋒芒。黑眉毛一邊振羽鳴金,宣佈勝利,一邊繼續搜尋逃敵,決不饒恕。來回搜尋兩趟,發現逃敵高掛在上,便抬頭去咬腿。好狠,這黑眉毛!
鯤鯤看得獃了。
「快半夜了。睡了。」我說。
翌晨,恍惚聽見鯤鯤在罵:「林賊!林賊!你是林賊!」原來黑眉毛咬斷了可憐虫一條腿,正在大啃大嚼,當吃早點。我趕快放兩顆花生米入蟋蟀籠。這樣或許能保住另一條腿吧?
於是黑眉毛改名為林賊。鯤鯤問:「爸,我們給斷腿取個啥名字?」我信口答:「走資。」
白天我帶著鯤鯤上班去,忙於釘包裝箱口。近來黑五類夜學,有時候上面叫我去參加,有時候上面又叫我不要去參加了,莫名其妙。所以晚上多有閒暇在家重讀《史記》,浮沉在遙遠的興亡裡,忽喜忽悲。又想到歷史上有那麼多冤屈,動輒要命,弄不好還要殺全家,能苟活如我者已是萬幸,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喲。
昨夜捉蟋蟀引動了鯤鯤的興趣,他就夜夜擎燈,自己去捉。他的本領當然趕不上我。他總是用手掌掩捕太猛,往往壓斷或壓傷蟋蟀的一條腿,弄成「走資」或「預備走資」。關它們入籠中,徒遭「林賊」欺侮。
「你不要損陰德,快把它們放了。」我多次這樣告誡他。這些傷殘者結果是放了又被誤捉,誤捉了又被開釋,唱了二進宮又唱三進宮,老是纏着我們。
有一夜鯤鯤捉住一隻碩大驚人的。這位胖兄鳴聲炸響,我早就偵聽過多次了,只因為它深藏在石砌的牆腳縫內,不好下手。也是胖兄合該倒霉,夜深跑到牆腳底下覓食。覓食你就覓食,不要閙嘛。
它被佳餚美味
查系餿臭饅頭半塊脹得憨了,乃大振其鋼翅,拚命張揚,所以終被鯤鯤拿獲,入我籠中。燈下一看,真是龐然大物。
「這回『林賊』要挨打了!」我說。
胖兄舔了腳又揉了腿,歪着脖子出神。
「爸,它為啥偏着頭?」
「它在想。」
「想啥?」
「想饅頭真好吃啊。」
鯤鯤用竹絲趕他向前走。趕一下,走兩步。又趕一下,又走兩步。不趕,它就不走。
奇怪的是歪着脖子,老是歪着脖子。我已明白原因何在,深感惋惜,瞪了鯤鯤一眼,但又不願點破。
恰好「林賊」出巡來了,大搖大擺,威風凜凜,一路揮鞭,東敲西打。幾隻被它咬怕了的臣仆急忙讓路,停搖觸鬚,深怕發生誤會。「林賊」用鞭梢一一檢驗了它們的忠實程度,然後走向歪脖子胖兄,雙鞭一陣亂舞,似乎在問:「前面是何蟲豸?」胖兄輕輕搖須作答,大有謙謙君子之風,雖然不亢,但也不卑,恪守中庸之道。「林賊」搶步上前,搖動着口器兩側的短白鬚,要求對手速來抵頭角力,決一雌雄。
胖兄立即克已復禮,掉轉身去,拒絶抵頭角力,似乎在說:「非禮勿動呀非禮勿動!」依舊可笑地歪着脖子出神。
鯤鯤大失所望。
「爸,它為啥不打架?」
「孔老二嘛。」
鯤鯤不懂我的回答是什麼意思,還要再問。我生氣了,責備他說;「你損陰德!你用手去掩它,扭傷了它的頸項。它不是現在還歪着脖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