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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叫卡爾瑪諾夫的苦役犯,慫恿一個相貌同他相似的終身流放犯同他互換姓名,這樣苦役犯就可以改為流放,而流放犯卻要代替他去服苦役。
這件事聶赫留朵夫已經知道,因為那個犯人上禮拜就把這個騙局告訴了他。聶赫留朵夫點點頭表示明白,並將儘力去辦,然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聶赫留朵夫在葉卡捷琳堡就認識這個犯人了,他當時請聶赫留朵夫替他說情,准許他去服苦役,把妻子一起帶去。聶赫留朵夫對他的要求感到驚奇。這人中等身材,生有一個最普通的農民臉型,三十歲光景,因蓄意謀財害命而被判服苦役。他名叫瑪卡爾。他犯罪的經過很奇怪。他對聶赫留朵夫說,這罪不是他瑪卡爾犯的,而是他魔鬼犯的。他說,有個過路人找到他父親,願意出兩個盧布要他父親用雪橇把他送到四十俄裡外的村子去。父親就吩咐瑪卡爾把他送去。瑪卡爾套好雪橇,穿上衣服,就同那過路人一起喝茶。過路人一面喝茶,一面告訴他要回家成親,隨身帶著在莫斯科掙到的五百盧布。瑪卡爾聽了這話,就走到院子裡,找了一把斧子藏在雪橇草墊下。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帶斧子,」他講道,「只聽得有個聲音對我說:『帶上斧子。』我就把斧子帶上。我們坐上雪橇出發。一路走去,什麼事也沒有。我也把那斧子給忘了。直到離村子不遠,只剩下六俄里路,我們的雪橇離開村道,走上大路,往山坡上爬去。我就從雪橇上下來,跟在後面,這時他又低聲對我說:『你還在猶豫什麼呀?你一到山上,大路上就有人,前頭就是村子。他就會帶著錢走掉。要干,現在就得動手,還等什麼呀?』我彎下腰,裝作整理一下雪橇上鋪着的草,那斧子彷彿自動跳到我手裡。他回過頭來對我一看,說:『你要幹什麼?』我掄起斧子,想把他一傢伙劈死,可他這人挺機靈,霍地跳下雪橇,一把抓住我的手,說:『混蛋,你想幹什麼?……』他把我推倒在雪地上,我也不還手,聽他擺佈。他用腰帶捆住我的雙手,把我扔在雪橇上。他就把我送到區警察局。我就坐了牢,後來開庭審判。我們的村社替我說好話,說我是個好人,從來沒有做過壞事。我的東家也替我說好話。可是我們沒有錢請律師,我就被判了四年苦役。」
現在,就是這樣一個人要搭救同鄉。他明明知道,這事有生命危險,但他還是把犯人中的秘密告訴了聶赫留朵夫,萬一人家知道這事是他干的,準會把他活活勒死。
十一
政治犯住兩個小房間,門外是一截同外界隔離的過道。聶赫留朵夫走進這部分過道,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西蒙松。西蒙松身穿短上衣,手裡拿着一塊松木,蹲在爐子跟前。爐門被熱氣吸進去,不斷顫動。
西蒙松一看見聶赫留朵夫,沒有站起來,只從兩道濃眉下抬起眼睛,並同他握手。
「您來了,我很高興,我正要跟您見面呢,」他凝視着聶赫留朵夫的眼睛,現出意味深長的樣子說。
「什麼事啊?」聶赫留朵夫問。
「回頭告訴您。現在我走不開。」
西蒙松繼續生爐子,應用他那套儘量減少熱能損耗的原理。
聶赫留朵夫剛要從一扇門裡進去,瑪絲洛娃卻從另一扇門裡出來。她手拿掃帚,彎着腰,正在把一大堆垃圾往爐子那邊掃。瑪絲洛娃身穿白色短上衣,裙子下襬掖在腰裡,腳穿長統襪,頭上為了擋灰,齊眉包着一塊白頭巾。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挺直腰,臉漲得通紅,神態活潑,放下掃帚,在裙子上擦擦手,筆直站在他面前。
「您在收拾房間嗎?」聶赫留朵夫一面說,一面同她握手。
「是啊,這是我的老行當,」她說著微微一笑。「這兒髒得簡直不象話。我們打掃了又打掃,還是弄不乾淨。怎麼樣,我那條毛毯幹了嗎?」她問西蒙松。
「差不多幹了,」西蒙松說,用一種使聶赫留朵夫驚訝的異樣目光瞧著她。
「哦,那我回頭來拿,我那件皮襖也要拿來烤烤乾。我們的人都在這裡面,」她對聶赫留朵夫說,指指靠近的門,自己卻往另一個門走去。
聶赫留朵夫推開門,走進一個不大的牢房。牢房裡,板鋪上點着一盞小小的鐵皮燈,光線微弱。牢房裡很陰冷,空中瀰漫著灰塵、潮氣和煙草味。鐵皮燈只照亮一小圈地方,板鋪處在陰影中,牆上跳動着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