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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爾斯基伯爵給他的另一封信,是寫給上訴委員會裡一個有勢力的人物的。他對聶赫留朵夫所說的費多霞一案很感興趣。聶赫留朵夫告訴他想就此事寫個呈文給皇后,察爾斯基伯爵說這事確實很動人,有機會要向那邊說說。但他不能說定。上訴還是照章辦理的好。他想,要是有機會,要是禮拜四舉行碰頭會,他可能談一談這件事。
聶赫留朵夫拿到伯爵寫的兩封信和姨媽寫給瑪麗愛特的信,立刻就到那幾個地方去。
他先去找瑪麗愛特。他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個並不富裕的貴族家庭的少女,後來知道她嫁給了一個官運亨通的人。關於這個人他聽到一些不好的名聲,主要是他對千百個政治犯殘酷無情,特別擅長折磨人。聶赫留朵夫照例心頭感到十分沉重。他想到為了幫助被壓迫者不得不站在壓迫者一邊,因為他得去向他們求情,要他們對某幾個人手下留情,稍稍減輕他們習以為常、因而不以為意的殘酷手段。而他這樣做就等於承認他們的行為是合法的。遇到這種情況,他總覺得內心很矛盾,自怨自艾,對求情的事拿不定主意,但最後還是決定去。他這樣做,在瑪麗愛特和她丈夫面前確實感到彆扭、羞愧、不愉快,但關在單身牢房裡那個受罪的不幸女人卻能因此獲得釋放,她和她的親人就不會再備受折磨。此外,他覺得向那批人求情往往言不由衷,因為他已不把他們看作是自己人,而他們卻把他當作自己人。他處身在這個圈子裡,覺得又落到慣常的舊軌道,不由自主地屈服于籠罩這個圈子的輕浮罪惡的氣氛。他在察爾斯基姨媽家裡就有這樣的感覺。今天早晨他同她談到一些很嚴肅的問題時,就用了戲謔的口吻。
總的說來,久別的彼得堡照例對他起了刺激肉體和麻痹精神的作用:一切都是那麼清潔、舒適、方便,主要是人們在道德上無所追求,過日子就特別輕鬆。
乾淨漂亮、彬彬有禮的馬車伕,載着他在乾淨漂亮、彬彬有禮的警察身旁經過,沿著灑過水的乾淨漂亮的街道,經過乾淨漂亮的房子,來到河濱瑪麗愛特的房子前。
大門口停着一輛馬車,套着兩匹戴眼罩的英國馬。一個模仿英國人氣派的馬車伕,下半截面頰上留着絡腮鬍子,穿著號衣,手拿馬鞭,神氣活現地坐在馭座上。
門房穿著一身非常幹淨的制服,打開通門廊的大門。門廊裡站着一個跟班,號衣更加乾淨,上面鑲着絲縧,絡腮鬍子梳理得更加整齊好看。還有一個值班的勤務兵,穿一身乾淨的嶄新軍服,身上帶著刺刀。
「將軍現在不會客。將軍夫人也不會客。她現在要出門。」
聶赫留朵夫拿出察爾斯基伯爵夫人的信,取出他的名片,然後走到放著來賓留言簿的小桌旁,拿起筆來寫道:「來訪未晤,甚以為憾。」他剛寫到這裡,跟班走到樓梯口,門房走到大門外,喝道:「來車!」勤務兵就挺直身子立正,兩手貼住褲縫,兩眼迎接從樓上下來的身材瘦小而步伐快得同她的身份不相稱的太太。
瑪麗愛特頭戴一頂插有羽毛的大帽子,身穿黑色連衣裙,外披黑斗篷,手戴嶄新的黑手套,臉上遮着面紗。
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撩起面紗,露出她那非常可愛的臉和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疑問地對他瞅了一眼。
「啊,德米特裡·伊凡內奇公爵!」她用愉快動聽的聲音叫道。「我該認得……」
「怎麼,您連我的稱呼都還記得嗎?」
「可不是,我跟我妹妹當年還愛上了您呢,」她用法語說。
「唉,您的模樣可變多了。可惜我現在要出去。要不,我們回到樓上去吧,」她說著,遲疑不決地站住。
她瞧了瞧牆上的掛鐘。
「不,不行。我要到卡敏斯卡雅家去參加喪事禮拜。她傷心透了。」
「卡敏斯卡雅是誰呀?」
「難道您沒聽說嗎?……她的兒子在決鬥中被人打死了。他跟波森決鬥。他是獨生子。真是可怕。他母親傷心死了。」
「是的,我聽說了。」
「不,我還是去一下好,您明天或者今天晚上來吧,」她說,邁開輕快的步子向大門口走去。
「我今天晚上不能來,」他跟她一起走到大門口,回答說。
「要知道,我有事找您,」他說,眼睛卻瞧著那對向門口走來的棕黃馬。
「什麼事啊?」
「喏,這是我姨媽的信,信上講的就是那件事,」聶赫留朵夫說,遞給她上面印有很大花體姓氏字母的長信封。「您看了信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