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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武王之符瑞,不過高祖。武王有白魚、赤烏之佑,高祖有斷大蛇、老嫗哭於道之瑞。武王有八百諸侯之助,高祖有天下義兵之佐。武王之相,望羊而已;高祖之相,龍顏、隆準、項紫、美鬚髯,身有七十二黑子。高祖又逃呂后於澤中,呂后輒見上有雲氣之驗,武王不聞有此。夫相多於望羊,瑞明於魚烏,天下義兵並來會漢,助強於諸侯。武王承紂,高祖襲秦,二世之惡,隆盛於紂,天下畔秦,宜多於殷。案高祖伐秦,還破項羽,戰場流血,暴屍萬數,失軍亡眾,幾死一再,然後得天下,用兵苦,誅亂劇。獨雲周兵不血刃,非其實也。言其易,可也;言不血刃,增之也。案周取殷之時,太公《陰謀》之書,食小兒丹,教雲亡殷,兵到牧野,晨舉脂燭。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戰,血流浮杵,赤志千里。由此言之,周之取殷,與漢、秦一實也。而云取殷易,兵不血刃,美武王之德,增益其實也。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考察前後,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世稱紂力能索鐵伸鈎;又稱武王伐之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鈎之力當人,則是孟賁、夏育之匹也;以不血刃之德取人,是則三皇、五帝之屬也。以索鐵之力,不宜受服;以不血刃之德,不宜頓兵。今稱紂力,則武王德貶;譽武王,則紂力少。索鐵、不血刃,不得兩立;殷、周之稱,不得二全。不得二全,則必一非。
孔子曰:「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孟子曰:「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耳。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之浮杵也?」 若孔子言,殆〔且〕浮杵;若孟子之言,近不血刃。浮杵過其實,不血刃亦失其正。一聖一賢,共論一紂,輕重殊稱,多少異實。紂之惡不若王莽。紂殺比干,莽鴆平帝;紂以嗣立,莽盜漢位。殺主隆於誅臣,嗣立順於盜位,士眾所畔,宜甚於紂。漢誅王莽,兵頓昆陽,死者萬數,軍至漸台,血流沒趾。而獨謂周取天下,兵不血刃,非其實也。
傳語曰:「文王飲酒千鐘,孔子百觚。」欲言聖人德盛,能以德將酒也。如一坐千鐘百觚,此酒徒,非聖人也。飲酒有法,胸腹小大,與人均等。飲酒用千鐘,用餚宜盡百牛,百觚則宜用十羊。夫以千鐘百牛、百觚十羊言之,文王之身如防風之君,孔子之體如長狄之人,乃能堪之。案文王、孔子之體,不能及防風、長狄,以短小之身,飲食眾多,是缺文王之廣,貶孔子之崇也。
案《酒誥》之篇,「朝夕曰祀茲酒」,此言文王戒慎酒也。朝夕戒慎,則民化之。外出戒慎之教,內飲酒盡千鐘,導民率下,何以致化?承紂疾惡,何以自別?且千鐘之效,百觚之驗,何所用哉?使文王、孔子因祭用酒乎?則受福胙不能厭飽。因饗射之用酒乎,饗射飲酒,自有禮法。如私燕賞賜飲酒乎?則賞賜飲酒,宜與下齊。賜尊者之前,三觴而退,過於三觴,醉酗生亂。文王、孔子,率禮之人也,賞賚左右,至於醉酗亂身:自用酒千鐘百觚,大之則為桀、紂,小之則為酒徒,用何以立德成化,表名垂譽乎?世聞「德將毋醉」之言,見聖人有多德之效,則虛增文王以為千鐘,空益孔子以百觚矣。
傳語曰:「紂沉湎於酒,以糟為丘,以酒為池,牛飲者三千人,為長夜之飲,亡其甲子。」夫紂雖嗜酒,亦欲以為樂。令酒池在中庭乎?則不當言為長夜之飲。坐在深室之中,閉窗舉燭,故曰長夜。令坐於室乎?每當飲者,起之中庭,乃復還坐,則是煩苦相藉,不能甚樂。令池在深室之中,則三千人宜臨池坐,前俯飲池酒,仰食餚膳,倡樂在前,乃為樂耳。如審臨池而坐,則前飲害於餚膳,倡樂之作不得在前。夫飲食既不以禮,臨池牛飲,則其啖餚不復用杯,亦宜就魚肉而虎食。則知夫酒池牛飲,非其實也。
傳又言:紂懸肉以為林,令男女倮而相逐其間,是為醉樂淫戲無節度也。夫肉當內於口,口之所食,宜潔不辱。今言男女倮相逐其間,何等潔者?如以醉而不計潔辱,則當其浴於酒中,而倮相逐於肉間。何為不肯浴於酒中?以不言浴於酒,知不倮相逐於肉間。
傳者之說,或言:「車行灑,騎行炙,百二十日為一夜。」夫言:「用酒為池,」則言其車行酒非也;言其「懸肉為林,」即言騎行炙非也。或時紂沉湎覆酒,滂沲於地,即言以酒為池。釀酒糟積聚,則言糟為丘。懸肉以林,則言肉為林。林中幽冥,人時走戲其中,則言倮相逐。或時載酒用鹿車,則言車行酒、騎行炙。或時十數夜,則言其百二十。或時醉不知問日數,則言其亡甲子。周公封康叔,告以紂用酒期於悉極,欲以戒之也。而不言糟丘酒池,懸肉為林,長夜之飲,亡其甲子。聖人不言,殆非實也。
傳言曰:「紂非時與三千人牛飲於酒池。」夫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紂之所與相樂,非民,必臣也;非小臣,必大官,其數不能滿三千人。傳書家欲惡紂,故言三千人,增其實也。
傳語曰:「周公執贄下白屋之士。」謂候之也。夫三公,鼎足之臣,王者之貞干也;白屋之士,閭巷之微賤者也。三公傾鼎足之尊,執贄候白屋之士,非其實也。時或待士卑恭,不驕白屋,人則言其往候白屋;或時起白屋之士,以璧迎禮之,人則言其執贄以候其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