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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則) 諫說之難韓非作《說難》,而死於說難,蓋諫說之難,自古以然。至于知其所欲說,迎而拒之,然卒至於言聽而計行者,又為難而可喜者也。秦穆公執晉侯, 晉陰飴甥往會盟,其為晉遊說無可疑者。秦伯曰:「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曰必報仇,君子曰必報德。」秦伯曰:「國謂君何?」曰:「小人謂之不免,君子以為必歸;以德為怨,秦不其然。」秦遂歸晉侯。秦伐趙, 趙求救于齊,齊欲長安君為質。太后不肯,曰:「復言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師觸讋願見,後盛氣而揖之人,知其必用此事來也。左師徐坐,問後體所苦,繼乞以少子補黑衣之缺。後曰:「丈夫亦愛憐少子乎?」曰:「甚于婦人。」然後及其女燕後,乃極論趙王三世之子孫無功而為侯者,禍及其身。
後既寤,則言:「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於是後曰:「恣君之所使。」長安遂出質。范雌見疏於秦,蔡澤入秦,使人宣言感怒睢,曰:「燕客蔡澤天下辯士也。彼一見秦王,必奪君位。」睢曰:「百家之說,吾既知之,眾口之辯,吾皆摧之,是惡能奪我位乎?」使人召澤,謂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有之乎?」對曰:「然。」即引商君、吳起、大夫種之事。雌知澤欲困己以說,謬曰:「殺身成名,何為不可?」澤以身名俱全之說誘之,極之以閎夭、周公之忠聖。今秦王不倍功臣,不若秦孝公、楚越王,睢之功不若三子,勸其歸相印以讓賢。睢竦然失其宿怒,忘其故辯,敬受命,延入為上客。
卒之代為秦相者澤也。秦始皇遷其母,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諫者殺之。」
死者二十七人矣,茅焦請諫,王召鑊將烹之。焦數以桀、紂狂悖之行,言未絶口,王母子如初。呂甥之言出於義,左師之計伸于愛,蔡澤之說激於理, 若茅焦者真所謂劘虎牙者矣。范睢親困稷侯而奪其位,何遽不如澤哉!彼此一時也。
韓馥劉璋韓馥以冀州迎袁紹,其僚耿武、閡純、李歷、趙浮、程渙等諫止之,馥不聽。紹既至,數人皆見殺。劉璋迎劉備,主簿黃權王累、名將楊懷高沛止之,璋逐權,不納其言,二將後為備所殺。王浚受石勒之詐,督護孫緯及將佐皆欲拒勒,浚怒欲斬之,果為勒所殺。武、純、懷、沛諸人謂之忠於所事可矣,若雲擇君,則未也。嗚呼!生於亂世,至死不變,可不謂賢矣乎? 蕭房知人漢祖至南鄭,韓信亡去,蕭何自追之。上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至如信,國士亡雙,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乃拜信大將,遂成漢業。唐太宗為秦王時,府屬多外遷,王患之。房喬曰:「去者雖多不足吝,杜如晦王佐才也,王必欲經營四方,舍如晦無共功者。」乃表留幕府,遂為名相。二人之去留,系興替治亂如此,蕭、房之知人,所以為莫及也。樊哈從高祖起豐、沛,勸霸上之還,解鴻門之厄,功亦不細矣,而韓信羞與為伍。唐儉贊太宗建大策,發蒲津之謀,定突厥之計,非庸臣也,而李靖以為不足惜。蓋以信、靖而視噲、儉,猶熊羆之與狸狌。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必待將如韓信,相如杜公, 而後用之,不亦難乎!惟能置蕭、房子帷幄中,拔茅匯進,則珠玉無脛而至矣。
俞似詩英州之北三十里有金山寺,予嘗至其處,見法堂後壁題兩絶句。僧云: 「廣州鈴轄俞似之妻趙夫人所書。」詩句灑落不凡,而字畫徑四寸,遒健類薛稷,極可喜。數年後又過之,僧空無人,壁亦隳妃,猶能追憶其語,為紀于此,其一云:「莫遣疁鷹飽一呼,將軍誰志滅匈奴?年來萬事灰人意,只有看山眼不枯。」其二云:「傳食膠膠擾擾間,林泉高步未容攀。興來尚有平生屐,管領東南到處山。」蓋似所作也。
吳激小詞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張總侍禦家集。出侍兒佐酒,中有一人,意狀摧抑可憐,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宮姬也。坐客翰林直學士吳激賦長短句紀之,聞者揮涕。其詞曰:「南朝千古傷心地,還唱《後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恍然相遇,仙姿勝雪,宮髻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濕淚, 同是天涯。」激字彥高,米元章婿也。
君子為國《傳》曰:「不有君子,其能國乎?」古之為國,言辭抑揚,率以有人無人占輕重。晉以詐取士會于秦,繞朝曰:「子無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也。」
楚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宋受鄭賂, 鄭師慧曰:「宋必無人。」魯盟臧絶之罪,紇曰:「國有人焉。」賈誼論匈奴之嫚侮,曰:「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謂國有人乎?」後之人不能及此, 然知敵之不可犯,猶曰彼有人焉,未可圖也。一士重於九鼎,豈不信然? 兌為羊《兌》為羊,《易》之稱羊者凡三卦。《夬》之九四曰「牽羊悔亡」, 《歸妹》之上六曰「士刲羊,無血」,皆《兌》也。《大壯》內外卦為《震》與《乾》,而三爻皆稱羊者,自《復》之一陽推而上之,至二為《臨》,則《兌》體已見,故九三曰「羝羊觸藩,贏其角」,言三陽為《泰》而消《兌》也。自是而陽上進,至于《乾》而後己。六五「喪羊于易」,謂九三、九四、六五為《兌》也,上六復「觸藩不能退」,蓋陽方《夬》決,豈容上《兌》儼然乎?九四中爻亦本《兌》,而云「不羸」者,賴《震》陽之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