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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扞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壽?不矜貴,何羡名?不要勢,何羡位?興貪富,何羡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慾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恆;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粗厚,筋節腃急,一朝處以柔毛綈幕,薦以梁肉蘭橘,心病(換丙為肙)體煩,內熱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則亦不勇一時而憊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貉。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裡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于口,慘于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慚。子此類也。』」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絶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辰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繫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說符第八子列子學于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
列子曰:「願聞持後。」
曰:「顧若影,則知之。」
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
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慎爾行,將有隨之,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門,行不從徑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神農、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
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鷄狗也。疆食靡角,勝者為制,是禽獸也。為鷄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列子學射,中矣,請于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
以曰:「弗知也。」
關尹子曰:「未可。」
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
列子曰:「知之矣。」
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朱也。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的以然。」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班白語道失,而況行之乎?故自奮則人莫不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
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遇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
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
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為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為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于貧。羡施氏之有,因從請進趨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干秦王。秦王曰:「當今諸侯力爭,所務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