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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
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絶。」
「若實名貧,偽名富。」
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郭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遣又同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玩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于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不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熟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郵,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郵,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若此。」
楊朱曰:「原憲窶于魯,子貢殖于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
「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
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
晏平仲曰:「其目奈何?」
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抽,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筆。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乾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往。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試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捨,慼慼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
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
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
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夢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衣綉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
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鐘,積麴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爭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耽于色也,屏親昵,絶交遊,逃于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于近至于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
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于嗜欲,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
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誇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為欲盡一生之觀,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誇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苦之治外,其法可暫行于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