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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之道:「自從開捐之後,那些官兒竟是車載斗量,誰還去辨甚麼真假。我看將來是穿一件長衣服的,都是個官,只除了小工、車伕與及小買賣的,是百姓罷了。」述農道:「不然,不然!上一個禮拜,有個朋友請我吃花酒,吃的時候晚了,我想回家去,叫開老北門或新北門到也是園濱還遠得很,不如回局裡去。趕到寧波會館叫了一輛東洋車。那車伕是個老頭子,走的慢得很。我叫他走快點,情願加他點車錢。他說走不快了,年輕時候,出來打長毛,左腿上受過槍彈,所以走起路來,很不便當。我聽了很以為奇怪,問他跟誰去打長毛,他便一五一十的背起履歷來。他還是花翕、黃馬褂、碩勇巴圖魯、記名總兵呢。背出那履歷來,很是內行,斷不是個假的。還有這裡虹口鴻泰木行一個出店,也是個花翎、參將銜的都司。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何必穿長衣的才是個官呢。」德泉道:「方佚廬那裡一個看門的,聽說還是一個曾經補過實缺的參將呢。」繼之道:「軍興的時候,那武職功名,本來太不值錢了;到了兵事過後,沒有地方安插他們,流落下來,也是有的。那年我進京,在客店裡看見一首題壁詩,署款是:『解弁將軍』。那首詩很好的,可惜我都忘了。只記得第二句是『到頭贏得一聲驅』。只這七個字,那種抑鬱不平之氣,也就可想了。」當下談了一會,述農去了,各自散開。
我想這廢照一節,不便告訴母親,倘告訴了,不過白氣惱一場,不如我自己寫個信去問問伯父便了。於是寫就一封信,交信局寄去。回到家來,我背着母親、嬸娘,把這件事對姊姊說了。姊姊道:「這東西一寄了來,我便知道有點蹺蹊。伯娘又不曾說過要你去做官,你又不是想做官的人,何必費他的心,弄這東西來。你此刻只不要對伯娘說穿,有心代他瞞到底,免得伯娘白生氣。」我道:「便是我也是這個意思,姊姊真是先得我心了。」姊姊道:「本來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是真的,你未必便能出去做。就出去了,也未必混得好。前回在南京的時候,繼之得了缺,接着方伯升到安徽去,那時你看乾娘歡喜得甚麼似的,以為方伯升了撫台,繼之更有照應了。他未曾明白,隔了一省,就是鞭長不及馬腹了。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所以才有撤任的這件事。此刻臂如你出去候補,靠着誰來照應呢?並且就算有人照應,這靠人終不是個事情。並且一走了官場,就是你前回說的話,先要學的卑污苟賤,滅絶天良。一個人有好人不學,何苦去學那個呢。這麼一想,就管他真的也罷,廢的也罷,你左右用他不着。不過——」說到這裡,就頓住了口,歇一歇道:「這兩年字型大小裡的生意也很好,前兩天我聽繼之和伯娘說起,我們的股本,積年將利作本,也上了一萬多了。哪裡不弄回三千銀子來,只索看破點罷了。」我道:「不錯,這裡面很象有點盈虛消息。倘使老人家的幾個錢,不這般糊里糊塗的弄去了,我便不至于出門。不出門,便不遇見繼之,哪裡能掙起這個事業來呢。到了此刻,卻強我做達人。」
說話之間,嬸娘走了進來道:「侄少爺在這裡說甚麼?大喜啊!」我愕然道:「嬸嬸說甚麼?喜從何來?」嬸娘對我姊姊說道:「你看他一心只巴結做生意,把自己的事,全然不管,連問他也裝做不知道了。」姊姊道:「這件事來往信,一切都是我經理的,難怪他不知道。」嬸娘道:「難道繼之也不向他提一句?」姊姊道:「他們在外面遇見時,總有正經事談,何必提到,況且繼之那裡知道我們瞞着他呢。」說著,又回頭對我道:「你從前定下的親,近來來了好幾封信催娶了,已經定了明年三月的日子。這裡過了年,就要動身回去辦喜事。瞞着你,是伯娘的主意,說你起服那一年,伯娘和你說過好幾遍,要回去娶媳婦兒,你總是推三阻四的。所以這回不和你商量,先定了日子,到了時候,不由你不去。」我笑着站起來道:「我明年過了年,正月裡便到宜昌去看伯父,住他一年半載才回來。」說著,走了下樓。
光陰荏苒,轉瞬又到了年下,正忙着各處的帳目,忽然接到伯父的回信,我拆開一看,上面敷衍了好些不相干的話,末後寫着說:「我因知王俎香在湘省辦捐,吾侄之款,被其久欠不還,屢次函催,伊總推稱匯兌不便。故托其即以此款,代捐一功名,以為吾侄他日出山之地。不圖其以廢照塞責。今俎香已死,雖剖吾心,無以自明。惟有俟吾死後,于九泉之下,與之核算」云云。我看了,只好付之一笑。到了晚上回家,給姊姊看了,姊姊也是一笑。
臘月的日子格外易過,不覺又到了新年。過年之後,便商量動身。繼之老太太也急着要帶撤兒回家謁祖,一定要繼之同去。繼之便把一切的事都付託了管德泉,退了住宅房子,一同上了輪船。在路走了四天,回到家鄉,真是河山無恙,桑梓依然。在上海時,先已商定由繼之處撥借一所房子給我居住。好在繼之房子多,盡撥得出來。所以起岸之後,一行人轎馬紛紛,都向繼之家中進發。伯衡接着,照應一切行李。當日草草在繼之家中歇了一天。次日,繼之把東面的一所三開間、兩進深的宅子,指撥給我。我道:「我住不了這些房子啊。」繼之道:「住是住不了,然而辦起喜事來卻用得着。並且家母和你老太太同住熱閙慣了,住遠了不便。我自己這房子後面一所花園,卻跨到那房子的後面;只要在那邊開個後門,內眷們便可以不出大門一步,從花園裡往來了。這是家母的意思,你就住了罷。」我只得依了。繼之又請伯衡和我過去,叫人掃除一切。
原來這所房子,是繼之祖老太爺晚年習靜之處。正屋是三開間、兩進深;西面還有一個小小院落,一間小小花廳,帶著一間精雅書房;東面另有一間廚房:位置得十分齊整。伯衡幫着忙,掃除了一天,便把行李一切搬了過來。動用的木器傢伙,還是我從前托伯衡寄存的,此時恰好應用,不夠的便添置起來。母親住了裡進上首房間,嬸娘暫時住了花廳,姊姊急着回婆家去了。我這邊張羅辦事,都是伯衡幫忙。安頓了三天,我才到各族長處走了一次,於是大家都知道我回來娶親了。自此便天天有人到我家裡來,這個說來幫忙,那個說來辦事,我和母親都一一謝去了。
有一天,要配兩件零碎首飾,我暗想尤雲岫向來開着一家首飾店的,何不到他那裡去買,也順便看看他。想罷,便一路走去。久別回鄉的人,走到路上,看見各種店舖,各種招牌,以及路旁擺的小攤,都是似曾相識,如遇故人,心中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景。走到雲岫那店時,誰知不是首飾店了,變了一家綢緞店。暗想莫非我走錯了,仔細一認,卻並未走錯。只得到左右鄰居店家去問一聲,是搬到哪裡去了,誰知都說不是搬去,卻是關了。我暗想雲岫這個人,何等會算計,何等尖刻,何至好好的一家店關了呢。只得到別家去買。這條街本是一個熱閙所在,走不上多少路,就有了首飾店,我進去買了。因為他們同行,或者知道實情,順便問問雲岫的店為甚麼關了。一個店伙笑道:「沒有關。」說著,把手往南面一指道:「搬到那邊去了。往南走出了柵欄,路東第一家,便是他的寶號。」我聽了,又暗暗詫異,怎麼他的舊鄰又說是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