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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公以虞公歸,欲殺之。荀息曰:「此獃豎子耳,何能為?」於是待以寓公之禮,別以他璧及他馬贈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僑至晉,拜為大夫,僑薦百里奚之賢。獻公欲用奚,使僑通意,奚曰:「終舊君之世,乃可。」僑去,奚嘆曰:「君子違,不適仇國,況仕乎?吾即仕,不于晉也!」舟之僑聞其言,惡形其短,意甚不悅。
時秦穆公任好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宮,使大夫公子縶求婚于晉,欲得晉侯長女伯姬為夫人。獻公使太史蘇筮之,得《雷澤歸妹》卦第六爻,其繇曰:
士刲羊,亦無亡皿也。
女承筐,亦無貺也。
西鄰責言,不可償也。
太史蘇玩其辭,以為秦國在西,而有責言,非和睦之兆。況《歸妹》嫁娶之事,而《震》變為《離》,其卦為《睽》,《睽》*《離》皆非吉名,此親不可許。
獻公更使太卜郭偃以龜卜之。偃獻其兆,上吉。斷詞曰:
松柏為鄰,世作舅甥,
三定我君。
利於婚媾,不利寇。
史蘇猶據筮詞爭之。獻公曰:「向者固雲,‘從筮不如從卜',卜既吉矣,又可違乎?吾聞秦受帝命,其後將大,不可拒也!」遂許之。
公子縶歸覆命,路遇一人,面如噀血,隆準虯鬚,以兩手握兩鋤而耕,入土累尺,命索其鋤觀之,左右皆不能舉。公子縶問其姓名,對曰:「公孫氏名枝,字子桑,晉君之疏族也。」
縶曰:「以子之才,何以屈于隴畝!」
枝對曰:「無人薦引耳。」
縶曰:「肯從我游于秦乎!」
公孫枝曰:「‘士為知己者死',若能見挈,固所願也。」縶與之同載歸秦,言于穆公,穆公使為大夫。穆公聞晉已許婚,復遣公子縶如晉納幣,遂迎伯姬。晉侯問媵于群臣,舟之僑進曰:「百里奚不願仕晉,其心不測,不如遠之。」乃用奚為媵。
卻說百里奚是虞國人,字井伯,年三十餘,娶妻杜氏,生一子。奚家貧不遇,欲出遊,念其妻子無依,戀戀不捨。杜氏曰:「妾聞‘男子志在四方',君壯年不出圖仕,乃區區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給,毋相念也!」家只有一伏雌,杜氏宰之以餞行。廚下乏薪,乃取扊扅炊之。舂黃齏,煮脫粟飯。奚飽餐一頓,臨別,妻抱其子,牽袂而泣曰:「富貴勿相忘!」奚遂去。
游于齊,求事襄公,無人薦引。久之,窮困乞食于食至,時奚年四十矣。食至人有蹇叔者。奇其貌,曰:「子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飯,與談時事,奚應對如流,指畫井井有敘。蹇叔嘆曰:「以子之才,而窮困乃爾,豈非命乎?」遂留奚于家,結為兄弟。蹇叔長奚一歲,奚呼叔為兄。
蹇叔家亦貧,奚乃為村中養牛,以佐饔飧之費。值公子無知弒襄公,新立為君,懸榜招賢,奚欲往應招。蹇叔曰:「先君有子在外,無知非分竊立,終必無成。」奚乃止。
後聞周王子頽好牛,其飼牛者皆獲厚糈,乃辭蹇叔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輕失身於人。仕而棄之,則不忠;與同患難,則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當至周相看也。」
奚至周,謁見王子頽,以飼牛之術進。頽大喜,欲用為家臣。蹇叔自食至而至,奚與之同見子頽。退謂奚曰:「頽志大而才疏,其所與皆讒諂之人,必有覬覦非望之事,吾立見其敗也,不如去之。」奚因久別妻子,意欲還虞。蹇叔曰:「虞有賢臣宮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別已久,吾亦欲訪之。弟若還虞,吾當同行。」遂與奚同至虞國。
時奚妻杜氏,貧極不能自給,已流落他方,不知去處,奚感傷不已。
蹇叔與宮之奇相見,因言百里奚之賢,宮之奇遂薦奚于虞公,虞公拜奚為中大夫。蹇叔曰:「吾觀虞君見小而自用,亦非可與有為之主。」奚曰:「弟久貧困,譬之魚在陸地,急欲得勺水自濡矣!」蹇叔曰:「弟為貧而仕,吾難阻汝。異日若見訪,當於宋之鳴鹿村,其地幽雅,吾將卜居于此。」蹇叔辭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國,奚周旋不捨,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
至是,晉用奚為媵于秦。奚嘆曰:「吾抱濟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臨老為人媵,比于仆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將適宋,道阻,乃適楚。
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獵,疑為奸細,執而縛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國亡逃難至此。」野人問:「何能?」奚曰:「善飼牛。」野人釋其縛,使之喂牛,牛日肥澤。野人大悅,聞于楚王。
楚王召奚問曰:「飼牛有道乎?」奚對曰:「時其食,恤其力,心與牛而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獨牛也,可通於馬。」乃使為圉人,牧馬于南海。
卻說秦穆公見晉媵有百里奚之名,而無其人,怪之。公子縶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謂公孫枝曰:「子桑在晉,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
公孫枝對曰:「賢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是其智;從虞公于晉,而義不臣晉,是其忠。且其人有經世之才,但不遇其時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孫枝曰:「臣聞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于楚,何不使人往楚訪之?」使者往楚,還報:「奚在海濱,為楚君牧馬。」穆公曰:「孤以重幣求之,楚其許我乎?」公孫枝曰:「百里奚不來矣!」穆公曰:「何故?」公孫枝曰:「楚之使奚牧馬者,為不知奚之賢也。君以重幣求之,是告以奚之賢也。楚知奚之賢,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為罪,而賤贖之,此管夷吾所以脫身于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