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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真理從不曾有過界線,言論也不曾有過定准,只因為各自認為只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才是正確的,這才有了這樣那樣的界線和區別。請讓我談談那些界線和區別:有左有右,有序列有等別,有分解有辯駁,有競比有相爭,這就是所謂八類。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聖人總是存而不論;宇宙之內的事,聖人雖然細加研究,卻不隨意評說。至于古代歷史上善於治理社會的前代君王們的記載,聖人雖然有所評說卻不爭辯。可知有分別就因為存在不能分別,有爭辯也就因為存在不能辯駁。有人會說,這是為什麼呢?聖人把事物都囊括于胸、容藏於己,而一般人則爭辯不休誇耀于外,所以說,大凡爭辯,總因為有自己所看不見的一面。
至高無尚的真理是不必稱揚的,最了不起的辯說是不必言說的,最具仁愛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愛的,最廉潔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謙讓的,最勇敢的人是從不傷害他人的。真理完全表露于外那就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辯總有表達不到的地方,仁愛之心經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愛,廉潔到清白的極點反而不太真實,勇敢到隨處傷人也就不能成為真正勇敢的人。這五種情況就好像着意求圓卻幾近成方一樣。因此懂得停止於自己所不知曉的境域,那就是絶頂的明智。誰能真正通曉不用言語的辯駁、不用稱說的道理呢?假如有誰能夠知道,這就是所說的自然生成的府庫。無論注入多少東西,它不會滿盈,無論取出多少東西,它也不會枯竭,而且也不知這些東西出自哪裡,這就叫做潛藏不露的光亮。
第
8講:
故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①,南面而不釋然②,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③,猶存乎蓬艾之間④。若不釋然⑤,何哉?昔者十日並出⑥,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⑦!」
齧缺問乎王倪曰⑧:「子知物之所同是乎⑨?」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⑩?且吾嘗試問乎女(
11):民濕寢則腰疾偏死(
12),然乎哉(
13)?木處則惴慄恂懼(
14),猨猴然乎哉(
15)?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
16),麋鹿食薦(
17),蝍蛆甘帶(
18),鴟鴉耆鼠(
19),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
20),麋與鹿交,與魚游(
21)。毛嬙麗姬(
22),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
2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
24),是非之塗(
25),樊然殽亂(
26),吾惡能知其辯(
27)!」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28)?」王倪曰:「至人神矣(
29)!大澤焚而不能熱(
30),河漢沍而不能寒(
31),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
32)。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
33),而況利害之端乎!」
【註釋】
①宗、膾、胥敖:三個小國國名。
②南面:君主臨朝;古代帝王上朝理事總坐北朝南。釋然:不耿介於懷的樣子。一說「釋」通作「懌」,喜悅的意思。
③三子者:指上述三國的國君。
④蓬艾:兩種草名。「存乎蓬艾之間」比喻國微君卑,不足與之計較。
⑤若:你。
⑥十日並出:指古代寓言中十個太陽一併出來的故事,莊子藉此比喻陽光普照到每一個地方。
⑦進:進了一步,具有超過、勝過的意思。
⑧齧(ni • è)缺、王倪:傳說中的古代賢人,實為莊子寓言故事中虛擬的人物。
⑨所同是:意思是相互間共同的地方。
⑩庸詎:怎麼、哪裡。
(
11)女:汝,你。
(
12)濕寢:在潮濕的地方寢臥。偏死:偏癱,即半身不遂。
(
13)(qi • ū):「鰍」字的異體,即泥鰍。
(
14)木處:在高高的樹木上居住。惴:慄、恂(x • ún • )、懼:四字都是恐懼、懼怕的意思。
(
15)猨:「猿」字的異體,「猨猴」即「猿猴」。
(
16)芻(ch • ú):草。豢(hu • àn • ):養。「芻豢」,用草喂養,這裡代指家畜、牲口。
(
17)麋(m • í):一種食草的珍貴獸類,與鹿同科。薦(ji • àn • ):美草。
(
18)蝍(j • í)蛆(j • ū):蜈蚣。甘:甜美,嗜好;這裡作動詞。帶:小蛇。「甘帶」意思是以小蛇為美食。
(
19)鴟(ch • í):貓頭鷹。耆:亦寫作「嗜」,嗜好。
(
20)猵(bi • ān • )狙(j • ū):一種類似猿猴的動物。「猨猵狙以為雌」,即「猿以狙猵為雌」。舊注猵狙喜與雌猿交配,「以猿為雌」,但與句法不合,姑備參考。
(
21)游:戲游,即交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