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頁
韓愈有兄三人,長韓會,仲韓介。十二郎名老成,本是韓介的次子,出嗣韓會為子,在族中排行第十二。韓愈二歲喪父,亦由長兄韓會與嫂撫養成長。從小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經歷患難,因年齡相差無幾,雖為叔侄,實同兄弟,彼此感情十分親密。這篇祭文追敘他與十二郎孤苦相依的幼年往事,融注了深厚的感情。字裡行間,淒楚動人,于縈迴中見深摯,于嗚咽處見沉痛,語語從肺腑中流出。被前人譽為祭文中的「千年絶調」。
漢魏以來,祭文多仿《詩經》雅頌四言韻語,或用駢體。韓愈此文破駢為散,不拘常格,別有天地;或用四言,而氣勢飛動,另具風采,誠為祭文中情文並茂的名篇。
年月日[
1],季父愈聞汝之七日[
2],乃能銜哀致誠[
3],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
4],告汝喪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
5],及長,不省所怙[
6],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
7],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
8],既又與汝就食江南[
9],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
10],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
11],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
12],形單影隻。嫂常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
13]。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
14],遇汝從嫂喪來葬[
15]。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
16],汝來省吾;止一歲[
17],請歸取其孥[
18];明年,丞相薨[
19],吾去汴州,汝不果來[
20]。是年,吾佐戎徐州[
21],使取汝者始行[
22],吾又罷去[
23],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于東[
24],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
25]!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
26];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
27],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28]!
去年孟東野往[
29],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
30]。」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
31]?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
32],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
33],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
34]。毛血日益衰[
35],志氣日益微[
36],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
37];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
汝之子始十歲[
38],吾之子始五歲[
39],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
40],又可冀其成立耶?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
41],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
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