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六輛車的陰沉的輪子旋轉着,似乎在街上的人群中犁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溝畦。人的臉是溝畦的脊,犁頭穩定地犁過,人的臉便向兩面翻開,街兩邊的居民太熟悉這重場面動不捨靜”,兩者相反而相成。,許多窗戶前都沒有人,有的窗戶上開窗的手連停也沒停,眼睛只望瞭望車上的面孔。有些窗戶的主人有客人來看熱閙,主人便帶著博物館館長或權威解說員的得意之情用手指着這一輛車,那一輛車,好像在解說昨天是誰坐在這兒,前天又是誰坐在那兒。
死囚車上有人注意到了上述種種和自己最後的路上的一切,卻只冷漠地獃望着;有人表現出對生命和人的依戀;有人垂頭坐著,沉入了無言的絶望;也有人很注意自己的儀表,照他們在舞台或圖畫裡見到的樣子在群眾面前表露一番。有幾個在閉目沉思,力圖控制混亂的思想。只有一個可憐人嚇破了膽,形象瘋狂,昏沉如醉,唱着歌兒,還想跳舞。可全部死囚並無一個用目光或手勢向人們乞求憐憫的。
由幾個騎兵組成的衛隊跟囚車並排前進着。有的人不時轉向他們,向他們提出問題。問題似乎總是相同,因為問過之後,人們總往第三輛囚車擠去。跟第三輛囚車並排走着的騎兵常用戰刀指着車上的一個人。人們主要的好奇心是找出那人在哪裡。那人站在囚車後部低頭在跟一個姑娘談話。那站娘坐在囚車的一側,握住他的手。那人對周圍的景象並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顧跟姑娘淡着。在聖奧諾雷長長的街道上不時有人對他發出叫喊。那叫喊即使能打動他,也不過讓他發出一個沉靜的微笑,並隨意甩一甩落到臉上的頭髮——他的手被綁着,不容易摸到臉。
在一個教堂的台階上等着囚車到來的是密探兼監獄綿羊。他望瞭望第一輛,不在。他望瞭望第二輛,不在。他已經在問自己,「難道他拿我作了犧牲?」他臉上卻立即平靜了下來,望進了第三輛
「埃佛瑞蒙德是哪一個?」他身後有人問。
「那一個。後面那個。」
「手被一個姑娘握住的?」,
「是的。」
那人叫道,「打倒埃佛瑞蒙德!把全部貴族都送上斷頭台!打倒埃佛瑞蒙德!」
「噓,噓!」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為什麼不能叫,公民?」
「他是去抵命的,五分鐘後就要完事了,讓他安靜一下吧。」
可是那人還繼續叫着,「打倒埃佛瑞蒙德!」埃佛瑞蒙德的臉向他轉過去了一會兒,看見了密探,仔細望瞭望他,又轉向了前方。
時鐘敲了三點,從人群中犁出的溝畦轉了一個彎,來到刑場和目的地。人的臉向兩邊分開,又合攏了,緊跟在最後的鏵犁後面往前走——大家都跟着去斷頭台。斷頭台前有幾個婦女手中織着毛線,坐在椅子上,彷彿是在公共娛樂園裡。復仇女神站在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她在尋找她的朋友。
「泰雷茲!」她用她那失利的聲音叫道。「誰見到她了?泰雷茲.德伐日!」
「她從來不曾錯過的,」姐妹行中的一個織毛線的婦女說。
「不會的,現在也不會錯過,」復仇女神氣沖沖地說。「泰雷茲!」
「聲音大一點,」那女人建議。
是的,聲音大一點,復仇女神。聲音很大了,可她仍然沒聽見。再大一點吧,復仇女神,再加上幾句咒罵什麼的。可她仍然沒出現。打發別的女人到各處去找找吧!是在什麼地方捨不得離開了麼?可是去找的人未必情願走遠,儘管她們做過許多可怕的事。
「倒霉!」復仇女神在椅子上頓腳大叫,「囚車到了!埃佛瑞蒙德一轉眼工夫就要報銷了,可她不在這兒!你看,她的毛線活兒還在我手裡呢!她的空椅子在等她。氣死我了,我太失望了,我要大喊大叫!」
復仇女神從椅子上跳下來喊叫時,囚車已開始下人。聖斷頭台的使者們已經穿好刑袍,做好準備。嚓——一個腦袋提了起來,在那腦袋還能思想、還能說話的時候,織毛線的婦女連抬頭看一眼都不願意,只是數道,「一。」
第二輛囚車下完了人走掉了,第三輛開了上來。「嚓」——從不遲疑、從不間斷地織着毛線的婦女們數道,「二。」
被當作是埃佛瑞蒙德的人下了車,女裁縫也跟着被扶了下來。下車時他也沒有放鬆她那無怨無尤的手,總按自己的諾言握住它。他體貼地讓她用背對著那「嚓」「嚓」響着的機器——那機器正不住地嗚嗚響着,升起和落下。她望着他的眼睛,表示感謝。
「若不是有了你,親愛的陌生人,我不會這麼鎮靜,因為我天生是個可憐的小女人,膽子很小。我也不能抬頭看上帝——上帝也被殺死了——向他祈求今天能給我們希望和安慰。我認為你是上天送給我的。」
「你也一樣,是上天送給我的,」西德尼.卡爾頓說,「讓你的眼睛總看著我,親愛的孩子,別的什麼都不要想。」
「我握住你的手就什麼都不想了。若是他們很快,我放手之後甚至可以完全不想。」
「他們會很快的。別害怕!」
兩人雖在迅速減少的死囚群中,說起話來卻似乎沒有旁人。他們眼睛相望,聲音相應,手拉著手,心映着心。這一對萬類之母的兒女原本距離很遠,還有種種差異,現在卻在這陰暗的大路上走到了一起,要同路回家,到母親懷裡去休息。
「勇敢而大度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個最後的問題嗎?我很無知,因此這問題叫我煩惱——只有一點點煩惱。」
「什麼問題?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