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一場可怕的漫長的風暴終於過去,風停了,雨止了。我放下了她的雙臂,叫那個婦女來幫助我整理好她的容貌和撕開的衣衫。那時我才發覺她已經出現了最初的妊娠跡象,也是在那時我對她懷着的一點點希望終於破滅了。
她死了嗎?’侯爵問,我還是把他稱作哥哥吧。那哥哥剛下了馬,穿著靴子進到屋裡。
“‘沒有死,’我說,‘但看來是要死了。’
一這些卑賤的傢伙精力多麼旺盛呀!’他低頭看她,好奇地說。
“‘痛苦和絶望之中存在着極其強大的力量!’我回答他。
“他聽見這話先是笑了笑,可馬上便皺起了眉頭。他用腳推了一把椅子到我的椅子面前,命令那仆婦出去,然後壓低了嗓子說:
醫生,在發現我的弟弟跟這些鄉巴佬有了麻煩之後,我推薦了你來幫忙。你很有名氣,是個前程遠大的青年,也許懂得關心自己的前程。你在這兒見到的一切是只可以看、不可以外傳的。’
“我只聽著病人的呼吸,避而不答。
“‘你給我面子,聽見我的話了麼,醫生?’
“‘先生,’我說,‘幹我這種職業的人對病家的話都是保密的。’我的回答很警惕,因為我的所見所聞使我心裡很痛苦。
「她的呼吸已很難聽見,我仔細地把了把脈,摸了摸胸口。還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我回到座位上回頭一看,兩弟兄都在注視着我。」
“我寫得非常吃力,天氣很寒冷,我非常害怕被發現後關到漆黑一團的地牢裡去,因此,我得壓縮我的敘述。我的記憶沒有混亂,也沒有失誤。對我和那兩弟兄之間的對話,我能回憶起每一個字和每一個細節。,
“她拖了一個禮拜,在她快死的時候,我把耳朵放到她的唇邊,聽見了她對我說的一些音節。她問我她在哪兒,我回答了;她問我是誰,我也回答了。我問她姓什麼,她卻沒有回答。她在枕上輕輕搖了搖頭,跟她弟弟一樣保守了秘密。
“我告訴那兩弟兄她的病情已急劇惡化,再也活不到一天了。這時我才有了機會問她問題。在那以前,除了那個婦女和我之外再也沒有讓她意識到還有別人在場。而只要我在場,那兩兄弟總有一個警惕地坐在床頭的帘子背後。可到那以後,他倆對我可能跟她說些什麼彷彿已不在乎了。一個念頭閃過我心裡:我大約也快死了。
“我一直感到兩弟兄都以弟弟曾跟一個農民(而且是個少年)決鬥為奇恥大辱。他們唯一關心的好像只是這事非常有辱門風,荒唐可笑。我每一次看見那弟弟的眼光都感到他很憎惡我,因為我聽見了那少年的話,知道了許多內情。他比他哥哥對我要圓滑些,客氣些,但我仍看出了這一點。我也明白我是那哥哥心裡的一塊病。
“我的病人在午夜前兩小時死去了——從我的表看,跟我初見她的時刻几乎分秒不差。她那年輕的悲傷的頭輕輕向旁邊一歪、結束了她在人間的冤屈與悲痛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邊。
“那兩弟兄在樓下一間房裡不耐煩地等着,他們急着要走。我一個人坐在床前時就已聽見他們用馬鞭抽打着靴子,踱來踱去。
“‘她終於死了麼?’我一進屋哥哥便說。
“‘死了,’我說。
“‘祝賀你,弟弟,’他轉過身子說出的竟是這樣的話。
“以前他曾給我錢,我都拖延不肯接受。現在他又遞給我一紙筒金幣,我從他手裡接下,卻放到了桌上。我已經考慮過了,決定什麼也不收。
“‘請原諒,’我說,‘在目前情況下,我不能收。’
「兩弟兄交換了一下眼色,卻對我點了點頭,因為我正在對他們點頭。我們分了手,再也沒有說話。」
“我很厭倦,厭倦,厭倦—一痛苦使我憔悴不堪。我無法讀我這只瘦骨嶙峋的手寫下的文字。
“清晨一大早那筒金幣又裝在一個小匣子裡放在了我的門口,外面寫着我的名字。從一開始我就在焦慮着該怎麼辦,那天我便決定寫封私信給大臣,把我所診治的兩個病號的性質和地點告訴了他。實際上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講了。我明白宮廷權勢的意義,也知道貴族的種種豁免權,也估計這件事不會有人知道,但我只想解除良心上的不安。我把這事嚴格保密,連我的妻子也沒告訴。我決定把這一點也寫在信裡。我並不懂得我所面臨的真正危險,但我意識到若是讓別人知道了,捲了進來,他們也可能會遇到危險。
「我那天很忙,晚上沒來得及寫完信。第二天我比平時早起了許多,把它寫完了。那是那一年的最後一天。我寫完了信,信還擺在面前,便聽說有一位夫人等着要見我。」
“我要想完成自己規定的任務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了。天太冷,牢房太黑,我的知覺太麻木,籠罩在我身上的陰雲也太可怖。
“那位夫人年輕漂亮,令人傾倒,看去卻已壽命不長了。她十分激動,向我介紹自己是聖·埃佛瑞蒙德侯爵夫人。我把那少年對那哥哥的稱呼跟圍巾上的字母E一對號,便不難得出結論:我最近所見到的便是那位貴族。
“我的記憶仍然準確,但是我不能把我跟侯爵夫人的談話都寫出來。我懷疑自己受到了更加嚴密的監視,而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受到監視。侯爵夫人半靠發現、半靠推測明白了那殘暴事件的主要情節,也知道了她丈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請我治療的事。她並不知道那姑娘已經死了。她非常痛苦地說,希望秘密地對那姑娘表示一個女人的同情。長期以來這個家族遭到了許多含冤受苦者的痛恨,她希望這不至引來上天的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