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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瑞先生扶住他,兩人下樓走到街上。幾分鐘之後他們來到了羅瑞的目的地。卡爾頓在那兒跟他分了手,卻在附近留連不去。大門關上之後他又走到門前,摸了摸門。他聽說過她每天都要去監獄。「她從這兒出來,」他四面望望,「往這邊走,一定也常踩在這些石頭上。我跟着她的腳步走走吧。」
夜裡十點鐘他在拉福斯監獄前露西曾數百次站立過的地方站住了。一個小個子鋸木工已關上鋪子,正坐在店門口抽菸。
「晚安,公民。」卡爾頓經過時停下打招呼,因為那人好奇地看他。
「晚安,公民。」
「共和國情況如何?」
「你是說斷頭台吧。棒着呢!今天已是六十三個。馬上就要滿一百了。參孫和他的部下有時抱怨說太累了。哈,哈,哈!參孫真會開玩笑。好一個剃頭匠!」
「你常去看那剃頭匠——」
「看他剃頭?經常去,每天都去。多靈巧的剃頭匠!你見過他剃頭麼?」
「沒有。」
「在他活兒多的時候去看看吧。想想看,公民。今天他兩袋煙工夫不到就剃掉了六十三個頭呢!兩袋煙工夫不到,真話。」
這位傻笑着的小個子取下煙斗,解釋他是怎樣替劊子手計算時間的。卡爾頓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真恨不得一拳揍死他。他轉身要走。
「可你不是英國人,」鋸木工問,「雖然你一身英國裝。」
「是英國人,」卡爾頓再次停步,回頭作答。
「你說話像個法國人呢。」
「我在這兒讀過書。」
「啊哈!地道的法國人!晚安,英國人。」
「再見,公民。」
「你得去看看那巧妙的玩藝兒,」小個子堅持自己的看法,在他背後叫道,「還帶個煙斗去!」
西德尼走出他的視線不遠,便在街心站住了。他就着閃爍朦朧的路燈在一張紙片上用鉛筆寫了幾個字,然後駕輕就熟地穿過幾條黑暗骯髒的街道——街道比平時骯髒多了,因為在恐怖時期就是縣堂皇的大街也沒有人打掃——來到一家藥店前站住了。藥店老闆正在關門,那是在一條彎曲的上坡路邊由一個不老實的昏聵的小個子開的一個不老實的昏暗的小店。
他走到櫃檯前招呼了老闆一聲,便把字條放到他面前。「咻!」藥店老闆看了條子低低地吹了聲口哨,「嗨!嗨!嗨!」
西德尼·卡爾頓沒答理。藥店老闆又問:
「是你要麼,公民?」
「我要。」
「你得注意,要分開使用,公民。你知道合用的後果麼?」
「很清楚。」
幾包藥分別包好後遞給了他。他一包一包放在內展上衣的口袋裏,數好錢付了帳,小心地離開了藥店。「在明天到來之前,」他說,抬頭望望月亮,「再沒有別的事要做了。可我是睡不着的了。」
他這話是在飛速漂移的流雲之下大聲說出的,態度再也不是滿不在乎,也不是懶散多於輕蔑,而是表現了一個厭倦者的決心。他曾徬徨漂泊,也曾作過鬥爭,卻老是走投無路。現在他終於找到了路,看到了盡頭。
很久以前,他在早年的競爭者中以頭角崢嶸、前程遠大著稱的時候,曾隨着父親的靈柩來到墓前—一母親多年前早已去世一一此刻,當他沿著黑暗的街道在重重的黑影裡蹀躞,任月亮和流雲在他頭頂漂移時,父親墓前莊嚴的詞句忽然湧現在他心頭:「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孑然一身的他滯留在一個由斧頭統治的城市裡,心裡禁不住為當天處決的六十三個人,也為關在牢裡明天、後天、再後天待決的無數人感到痛苦。那聯想的鏈條,那令他回想起了當年的詞句,有如從深海拔起了一根連着生鏽的船錨的鏈條,是很容易追溯的。可是他沒有去追溯,只是反覆唸誦着那幾句話,往前走去。
西德尼·卡爾頓懷着莊嚴的興趣望着還有燈光閃爍的窗戶,窗裡的人能得到幾小時平靜便忘卻了四周的恐怖,要睡覺了。他望着教堂的塔樓,那兒已沒有人作祈禱,因為多年來以牧師身分出現的騙子手、強盜和花花公子已普遍使人深惡痛絶到了寧肯自我毀滅的程度。他望着遠處的墓地,墓地大門上標明是劃撥給「永恆的休息」的。他望着爆滿的監獄,望着街道,一批批囚犯就是沿著這些街道走向死亡的。死亡早已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斷頭台的行動在世人心裡已引不起什麼冤魂不散的淒慘傳說。他懷着莊嚴的興趣觀察着這個在喧嘩激怒之中落入夜間短暫休眠的城市,觀察着它的生命與死亡。他再度行過了塞納河,踏入了燈光較為明亮的市街。
街上馬車稀少,因為坐馬車可能引起懷疑,上流社會的人早把腦袋隱藏到紅便帽之下,穿上沉重的鞋,蹣跚地步行。不過戲院仍然滿座,他經過戲院時,人群正歡笑着往外湧,議論着往家裡走。戲院門前有個小姑娘正和她的媽媽一起穿過泥濘要過街去。他抱起了孩子送她過街。在那怯生生的手臂放鬆他的脖子時,他要她讓他親一親。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遠不死。」
此時道路悄寂,夜色漸濃,《聖經》的詞句伴和着他的腳步的回音,在空中迴蕩。他心裡一片寧靜,一念不興,只偶然伴隨着腳步在嘴裡重複那些詞句,可那些詞句卻永遠在他耳裡震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