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頁
他又把兩段木柴扔進籃子,露西打了個寒顫。要想在鋸木工工作時到那兒去而不被他看見,是不可能的。從那以後為了取得他的好感,她總是先跟他說話,還常常給他點酒錢,他也立即收下。
這人好管閒事,有時在她凝望着監獄的屋頂和鐵窗、心兒飛向丈夫而忘了那人時,她會立即回過神來,卻見那人一條腿跪在長凳上望着她,手中忘了拉鋸。「可這不關我的事!」那時他又往往說,馬上又拉起鋸來。
無論在什麼天氣——在冬天的霜雪裡,春天的寒風裡,夏天炙熱的陽光裡,秋天綿綿的細雨裡,然後又是冬天的霜雪裡,露西每天都要在這裡度過兩小時,每天離開時都要親吻監獄的牆壁。她去六次,她的丈夫也許能看到她一次(她的父親這樣告訴她),有時也可能連續兩天都能看到,有時也可能一兩個禮拜都看不到。只要他有機會看見她,而且碰巧果然看見那一種可能性她情願一周七天,每天去站一整天。
這樣的活動又把她帶到了十二月,她的父親仍然在恐怖之中昂首闊步地走着。一個微雪的下午,她來到她總要去的角落。那是一個瘋狂的喜慶日子。她來時見到房屋點綴了刺刀,刺刀頂上點綴了紅便帽,屋上還掛着三色綵帶,還有標準的口號(字母也常用三個顏色書寫):統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或死亡!
鋸木工那可憐的鋪面太小,整個門面也塞不下這條標語。不過他還是找了個人給他歪歪扭扭塗上了,寫到「死亡」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他在屋頂插了槍和便帽,那是好公民必辦的事。他還把鋸子擺在一個窗戶裡,標上「小聖徒斷頭台」,那時那偉大鋒利的女性正受到普遍的崇敬。劈柴店關了門,主人也不在,露西一個人。她鬆了一口氣。
但是那人離得並不遠,因為她馬上就聽見一陣騷動和一陣叫喊傳來,心裡不禁充滿了恐懼。頃刻間,一大群人從監獄牆角轉出,鋸木工也在其中,他跟復仇女神手牽着手。他們的人數不少於五百,可跳起舞來倒像有五千個妖魔鬼怪。除了自己的歌聲他們別無音樂,只能踏着流行的革命歌曲的節拍跳着,節拍踏得很凶狠,彷彿是統一了步調在咬牙切齒。男人跟女人跳,女人跟女人跳,男人跟男人跳,碰見誰就跟誰跳。最初,他們只不過是一片粗糙的紅便帽和粗糙的破毛料的風暴,但到他們擠滿了那地方、停止了前進在露西身邊跳的時候,便變成了一片發着囈語的瘋狂可怖的幢幢鬼影。他們時而前進,時而後退,彼此叭叭地擊掌,彼此揪抓着腦袋,單人旋轉,雙人旋轉,直轉到有的人跌倒在地。這時沒有倒下的又手拉手圍成圈子旋轉,圈子破了,又捉對兒旋轉,四個人旋轉,直轉到突然停步。於是重新開始,又是擊掌,又是揪腦袋,又是拉手,扯來扯去,反方向旋轉,再牽成大圈反方向旋轉。突然站住,稍停,重新踏起節拍,排成街道一樣寬的長排,低下頭,舉起手,尖叫着向前飛撲。就是廝殺也不及這種舞蹈的一半可怖。這是一種墮落得無以復加的遊戲。當初原很純潔,後來卻具有了這種鬼魅的形象。一種健康的娛樂變作了促使血液狂奔、知覺混亂、心腸狠毒的手段。依稀可見的幾分優美使得這種舞蹈益發醜惡了,它表現出一切本質善良的東西已經遭到多麼嚴重的扭曲與敗壞。舞蹈中露出了少女的胸脯,几乎還未成年的美麗卻瘋狂的頭、精巧的腳在血污的泥濘中蹣跚踏步。這一切都是脫了節的時代的象徵。
這就是卡爾馬尼奧拉舞。舞蹈過去了,只留下露西心驚膽顫、不知所措地站在鋸木工屋前。輕盈的雪片悄悄地飛着,堆積得又白又柔軟,彷彿從來就沒出現過這場舞蹈。
「啊,父親!」她放下摀住眼睛的手,發現他站在面前,「多麼殘酷醜惡的景象。」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見過許多次了。別害怕!他們誰都不會傷害你的。」
「我並不為自己害怕,父親,可我一想到我的丈夫,他還要聽憑這些人擺佈就——」
「我們很快就可以使他不受他們擺佈了。我離開他時,他正往窗戶爬去,我便來告訴你。這兒沒有人看見。你可以對那最高的一個斜屋頂飛一個吻去。」
「我要飛吻,父親,我把靈魂也一起飛給他。」
「你看不見他麼,可憐的孩子?」
「看不見,」露西說,急得直哭,吻着他的手,「看不見。」
雪地裡有腳步聲,是德伐日太太。「向你致敬,女公民,」醫生說。「向你致敬,公民。」她信口回答。再也沒有話。德伐日太太走了,像一道陰影掠過白色的路。
「把手臂給我,親愛的。為了他的緣故,擺出歡歡喜喜、勇敢堅定的神氣從這兒走過去。走得好。」他們已走過了那地點。「不會不起作用的。明天就要審訊查爾斯了。」
「明天!」
「不能浪費時間了。我已做好了準備,還有些預防措施,必須在他已經到庭時才能採用。他還沒有接到通知,但我知道馬上就會通知他的。明天審訊,同時把他轉移到巴黎裁判所的附屬監獄。我的情報很及時。你不會害怕吧?」
她几乎回答不出話來,「我相信你。」
「絶對相信我吧!你提心吊膽的日子快要結束了,親愛的。審訊結束後幾個小時就會把他放回你身邊的。我已經把他保護得嚴嚴實實。我得看羅瑞去。」
他卻站住了。他們聽見了沉重的車輪聲,非常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一部,兩部,三部。三部死囚車載着可怕的貨物在寂寂的雪地上走掉了。
「我得看羅瑞去,」醫生帶了她走向另一條路,重複道。